晨霧彌散,日未升高。
清露掛在藥苗的葉尖,風吹拂時,大片綠浪隨之起伏,宛若山海之間,一道靜默的潮湧。
藥田在晨光中緩緩展開,地勢起伏分三段:
南為丘嶺梯田,多藥草根莖類;
中為平原沃地,葉類、花類藥物茂盛;
北為水田夾山,適合濕藥、軟根之種。
遠望如畫,近看卻是戰場的根基。
蕭然一行自北道而來,停在一處高坡之上。
他未語,腳下景象卻已讓他眉心沉斂。
——腳下,是丹陽藥穀;
——腳下,是一座沉默的金庫;
但這金庫,不屬於他們。
——
【藥田高坡】
慕容秋元負手而立,站在風頭的高坡上,衣袍微動,目光卻沉如石。
“此穀南北四十裡,寬六裡,共分三塊。”
他語聲低沉,指著遠方藥浪起伏的山田,眼中浮現出一種被歲月碾壓出的疲憊。
“慕容家名義上自有三成田,可那都是丘嶺上的碎地,坡陡土薄,收成不穩,藥材多是根莖粗草,用來打底還行,做不了主方。”
“那真正的好田,水源穩、陽照足、土養肥,全在穀中平原。”
他語氣一頓,似不願說出那句話,卻又不得不吐出口:
“那三成沃田……早就被青商會收並乾淨。”
“他們設賬收租,設價壓貨,我們年年辛苦種藥,卻連本都未翻。”
他轉過頭,看著蕭然,嘴角泛著一絲譏諷的苦笑:
“你問我們為何不買回來?”
“買得起嗎?”
“你可知青商會的債契是怎麼寫的?一戶隻要欠他們一成種子銀,便得簽下三成回收權。村戶一旦應了債,就等於將地賣了命也賣了。”
他聲音低下去,像是怕被這片土地聽見:“我們曾試著出高價回收,但……”
“一戶剛簽了意向書,第二日夜裡,他家牛棚著火,倉也塌了。再過三日,官府便來查賬,說他們‘侵占藥引私倉’。”
他閉了閉眼,像是試圖壓下一口鬱血:
“根田,乃是藥穀的命脈。根田一失,就連我們慕容家的藥方也要看人臉色定價。”
“我們是醫,是藥門世家,卻連一株根藥的去處都控製不了。”
“這穀,是慕容家的祖業。”
“可如今,卻像是一道我們親手守著、眼睜睜看它爛掉的傷口。”
說到這,他嗓音輕啞,竟露出幾分極深的無力:
“你說我們治人……可我們連自己都治不好了。”
他苦笑著低頭,不再言語。背影,比晨風更冷。
——
蕭然忽然回頭,輕拍三掌。
“啪——啪——啪。”
山道深處,六輛鐵軸青車緩緩駛入。
車帷一掀,晨光照入,銀光晃眼。
車中滿滿的實銀與銅錢。
白銀錠一排排碼在車中,沉重發亮;粗繩係束的銅錢串隨車輪晃動,發出清脆錚響。
還有幾隻木匣,整整齊齊裝著村契與舊賬本。
這些,是最實在的籌碼。
這是北境戰庫抽撥的現銀。
不是空頭允諾,不是朝廷紙令,而是能壓下地契、能換出命糧、能說服人的東西。
“這些,原是北境的庫銀。”
“但現在,北境大局已定,現在要先救這‘田病’。”
“我,不救城。”
“我救地。”
話音落地,如晨風一擊,卷入整個穀底。
——
“我們不隻是買地。”
“我們要——洗人。”
眾人一愣。
蕭然抬手,命玄鴉呈上一份新印製的《藥地解契卷》。
封皮為赤,內頁為灰墨白書,分三欄:一為舊債清除;二為耕作保留;三為分紅計冊。
他指著卷冊淡聲道:“青商會之所以能控藥價,不是因為他們種得好,而是他們收債收命。”
“我們要斬斷這債,把命還給田裡的人。畢竟地契是這些藥農的。”
“以後——誰種藥,誰得利。我們高價買地,再免費租給這些藥農。”
“我們將村戶以‘地段’劃歸村社,自設賬冊,統一入流通冊本。來年貨可走票,紅利再分成。”
“他們——不再是佃戶。”
“是股東。”
“是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