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稻插秧後的第十日,開平鎮西頭的水田已泛起粼粼綠意。陳峰蹲在田埂上,用指尖撥弄著秧苗根部的淤泥,忽見遠處塵頭起處,幾個漢子扛著半人高的秸稈匆匆趕來,領頭的正是常來幫忙的獵戶趙大。
“大人!”趙大老遠就扯著嗓子喊,肩頭的秸稈隨著步子晃悠,“山裡頭新砍的玉米杆子,您看看中不中用?”
陳峰起身迎上去,接過秸稈細看。這是他半月前托人從南邊帶回的玉米植株,秸稈粗如兒臂,葉脈間還帶著未乾的汁液。他指尖劃過乾枯的玉米棒痕跡,對圍攏過來的鄉親們揚聲道:“都瞧好了,這就是玉米。稈子能喂牲口,棒子裡頭的籽粒,磨成麵能蒸窩頭,煮成粥比粟米還稠乎。”
人群裡響起嘖嘖稱奇聲。張屠戶家的婆娘踮著腳瞅:“大人,這玩意兒長得跟高粱似的,咋結糧食?”
“結在稈子中間呢。”陳峰指節敲了敲秸稈中部的疤痕,“一株能結一兩個棒子,每個棒子能扒出半升籽粒。咱算筆賬——”他蹲下身,用鋤頭在泥地上劃道道,“每畝地撒粟米種三升,收糧一石五;要是種玉米,每畝撒種一升,收糧能有三石!”
“三石?”老丈的拐杖“咚”地杵在地上,渾濁的眼睛瞪得溜圓,“大人,您可彆誆俺們,哪有莊稼能打這麼多糧食?”
“是不是誆人,種一季就知道了。”陳峰起身拍了拍褲腿,指向水田旁的旱田,“這塊地去年收粟米,每畝才一石二。我已讓王老實老爹算過,玉米喜肥耐旱,咱開平鎮的沙土正合適。”
他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倒出一把金黃色的顆粒。玉米粒比稻種大上數倍,表麵光滑如琥珀。“這是俺從江南糧商手裡換來的‘金皇後’種,出芽率高,棒子也大。現在教你們第一步——浸種。”
他示意隨從端來木盆,將玉米粒倒入溫水:“浸十二個時辰,撈出來晾半乾,能讓芽兒長得齊整。記住,水要溫乎,彆用井裡剛打上來的冰水,容易凍壞了種。”
趙大湊上前捏起一粒:“大人,這玩意兒咋種?跟粟米一樣撒地裡就行?”
“不一樣。”陳峰從袖中摸出把骨尺,在地上量出兩尺見方的格子,“玉米要間作,株距一尺五,行距兩尺。這樣通風透光,棒子才能長得飽滿。”他拔出腰間短匕,在土塊上刻出深淺:“坑要挖三寸深,底下撒把草木灰當底肥,再丟兩粒種子,蓋土的時候彆壓太實,不然芽兒頂不出來。”
次日清晨,陳峰帶著十幾個青壯漢子來到試驗田。他蹲在田頭,將浸好的玉米種攤在油布上晾曬,陽光透過籽粒,映出琥珀色的光暈。
“石頭,你過來。”陳峰招招手,遞過一把小鏟子,“按昨天畫的格子挖坑,記著坑底要平,彆留硬土塊。”
石頭掄起鏟子就挖,沒兩下就把坑刨得跟碗口似的。陳峰按住他的手腕:“慢著!坑深三寸就行,你這都快半尺了,種子下地得費勁兒往上鑽。”他奪過鏟子,手腕翻轉,鏟刃貼著地皮斜插下去,手腕輕轉,帶出個規整的圓坑,“看好了,像切豆腐似的,彆把底下的土翻上來。”
旁邊的李老漢蹲在地上搓著手:“大人,俺們一輩子種粟米,都是撒了種就拿耱耙摟一遍,哪講究這些?”
“粟米稈子細,密植也能長。”陳峰撿起粒種子,用指甲在芽眼處掐了掐,“玉米稈粗,挨太近了爭養分。你看這芽眼,得朝上放,不然根須容易長歪。”他示範著將種子放入坑中,覆蓋上細土,“蓋土彆超過兩指厚,天旱就稍微踩實點,保墒。”
日頭升到頭頂時,半畝地才種了不到一半。石頭直起腰捶背:“大人,這比插秧還費事兒,怪不得能打那麼多糧食。”
“想多收糧,就得下細功夫。”陳峰抹去額頭的汗,指著遠處的山坳,“等這季玉米收了,咱就把那片荒坡也開出來。王老實老爹說,玉米秸稈能編席子,棒子芯能燒火,渾身都是寶。”
正說著,田埂外傳來喧嘩聲。陳峰抬頭,見十幾個老漢抱著陶罐往地裡走,領頭的張老丈扯著嗓子喊:“大人,俺們熬了麥仁粥,您跟娃們墊墊肚子!”
金黃的粥盛在粗瓷碗裡,陳峰喝了兩口就蹲回坑邊。他拿起根樹枝在地上畫圈:“等苗長到巴掌高,得間苗,每坑隻留一棵壯的。再過些日子,要追兩次肥——”他突然停住話頭,看向田埂下的陰影處。
隻見三五個光屁股娃娃趴在那兒,手裡攥著剛刨出來的玉米種往嘴裡塞。陳峰放下碗走過去,從一個娃娃手裡拿下種子:“這生的可不能吃,等秋天熟了,大人給你們烤玉米棒子吃,比烤紅薯還香。”
娃娃們嘬著手指傻笑,露出的牙床上還沾著泥土。陳峰摸了摸領頭那個的腦袋,忽然提高聲音對眾人道:“都聽著!這玉米種金貴,誰家要是缺糧,先到鎮衙領粟米,敢偷挖種子的,罰他給秧田挑一個月水!”
入夏後的開平鎮暑氣蒸騰,試驗田的玉米稈已長得比人高。陳峰穿著短褂在田壟間穿行,撥開層層疊疊的葉片,露出半尺長的玉米棒子,嫩綠色的苞葉間滲出乳白的漿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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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這棒子咋還沒黃?”趙大扒開一個苞葉,露出排列整齊的嫩粒。
“得等漿水變硬才行。”陳峰掐了粒玉米,漿液濺在指甲上,“再等半個月,苞葉發黃了就能收。記住,收的時候要留著稈子,曬乾了能喂牲口。”
他轉身時,衣角勾住了玉米須,扯下一縷金黃的絲穗。身後忽然傳來窸窣聲,陳峰猛地回頭,隻見張屠戶家的小子貓著腰往田外跑,懷裡鼓鼓囊囊的。
“站住!”陳峰幾步追上去,從娃懷裡掏出個帶泥的玉米棒子,“偷掰棒子做啥?”
小子嚇得直哭,抽抽噎噎地說:“俺娘說……想看看這金疙瘩咋長的……”
陳峰歎了口氣,蹲下身替他擦掉眼淚:“想看跟大人說,彆偷掰。這棒子還沒熟,掰了就浪費了。”他從地裡挑了個最飽滿的棒子遞過去,“拿回家讓你娘煮了吃,嫩玉米芯甜著呢。”
三日後,收玉米的日子到了。陳峰站在田埂上敲響銅鑼,鄉親們扛著籮筐湧進地裡,驚飛了幾隻在秸稈間啄食的麻雀。
“都輕著點掰!”王老實拄著拐杖指揮,“棒子底下有個蒂,左右擰著掰,彆把稈子拽斷了。”
石頭掰下一個棒子,掂量著足有斤把重:“乖乖,這一個棒子能頂半升粟米!”他剝開苞葉,露出金黃的籽粒,在陽光下亮得晃眼。
陳峰看著堆滿田埂的玉米棒子,眼角的皺紋都笑開了:“都彆光看,趕緊往打穀場運。記住,棒子先堆起來捂三天,讓籽粒更飽滿。”
三日後的正午,郡王府的曬穀場上人聲鼎沸。陳峰親自掌秤,王老實蹲在一旁記錄:“趙大,三畝二分地,收棒子八百七十斤!”
“張老丈,兩畝七分地,收棒子七百二十斤!”
算盤珠子打得飛快,王老實忽然把算盤一推,胡子都抖了起來:“大人!按這數算,每畝能收二百六十斤籽粒,碾成麵能有二石三鬥!”
人群霎時安靜下來,隨即爆發出震天的歡呼。老丈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過來,抓起一把玉米粒放在手心裡搓著:“老天爺……三石……真有三石啊……”渾濁的眼淚順著皺紋滑落,滴在金黃的穀粒上。
陳峰看著鄉親們捧著玉米棒子笑出淚的模樣,忽然想起三年前被貶至此,看到的是餓殍遍野、流民塞途。他抬手擦了擦眼,聲音有些發啞:“都彆傻樂了,趕緊把好種子挑出來,明年開春,咱要讓開平鎮的山山峁峁,都長成這青紗帳!”
夕陽西下時,郡王府的糧倉前排起了長隊。陳峰站在台階上,看著百姓們用陶罐、布兜裝著新收的玉米,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輕響。他回頭,見小女兒抱著個玉米棒子跑過來,金黃的須穗纏在她發間:“爹爹,這個能磨成黃窩頭嗎?比粟米的甜!”
開平鎮的暮秋總帶著股蕭瑟,陳峰披著玄色大氅立在郡王府的簷下,看隨從將最後一簍新收的玉米搬進糧倉。金黃的籽粒順著竹筐縫隙漏下,在青石板上砸出細碎的聲響,卻勾不起他半分笑意——方才與商隊掌櫃閒談,得知南邊一擔上好的龍井能換十石粟米,這讓他摩挲著腰間佩玉的手指驟然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