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表公正,此番佛道兩家辯法,是有蒙古一開始的信仰,薩滿教的巫師主持。
隻見一個老薩滿上台,用蒼老渾濁的聲音宣布:“佛道辯法,正式開始,此番辯法佛道兩家各處九人,道門,佛門,各遣一人對座。一方理屈詞窮,即落敗下場,次者續辯!直至一方人馬儘數問倒,其敵即為勝!”
他話音方落,對麵道門方陣中,便見一道人影起身邁步踏上了辯經壇,坐在了道門一側的蒲團之上。
代表道門出戰的第一位,乃是丘處機坐下弟子,真常子李誌常。
經曆了這些年的操勞,他麵容平靜得如同古井無波的水,對著貴由微微稽首,目光如箭,直射向西首佛門前列:“貧道李誌常,敢問哪位大師,首賜教益?”
佛門陣中,一名膚色黝黑,在這漠北臘月依舊赤膊袒肩的枯瘦老僧緩緩起身,目光森冷。
他隻略一點頭示意,腳步落於壇上,每走一步,整個辯法石壇就會隨之一震,可見此人不論佛法如何,至少內力修為已是不俗。
“老衲,竭摩陀。”
這竭摩陀出身南傳佛教,頗有些古印度論辯學派的遺風,沒有任何客套寒暄,辯論猝然爆發。
“道無實體,無可證明,一切不過玄想虛談,更直指老莊言道恍惚,自相矛盾!”
南傳佛教主張“諸法實有”,竭摩陀此言一出,壇下一陣騷動,要知道哪怕同為佛門,許多佛門教派也談“空性”,竭摩陀此言,其實也是對他們的挑釁,巴思珈嘴角微撇,顯然同樣不喜竭摩陀此種論調。
李誌常卻紋風不動,他眼簾微垂,仿佛眼前並非辯敵,而是拂過道袍的一縷清風。
待竭摩陀氣勢稍歇,他才開口,聲音低沉平緩:“大師既言我道虛無,敢問大師所證‘無我’,可有其形?若有其形,何以為‘無’?若無形相,‘無我’之言,又從何立?”
竭摩陀乾癟嘴唇微微顫抖,正要開口,李誌常未予絲毫空隙,平緩之音再起:
“金剛妙義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夢境現前,似實有。人清醒時,知其虛妄。南傳《阿含經》中‘無我’之言,是真覺之悟?抑或仍在夢中囈語?夢中言無,醒後何以印證夢中之無?”
竭摩陀的胸膛急劇起伏,赤腳在冰冷的黑石上不自控地碾磨著。他張開嘴,喉嚨深處傳出“嗬嗬”的粗喘,如同破舊的風箱被粗暴拉動。
竭摩陀想要繼續爭辯,卻被那巨大的邏輯陷阱絞索死死勒住,終歸隻能變成模糊不清的嗚咽。
那張黝黑的臉瞬間失去所有光澤,灰敗如塵土,深陷的眼窩裡光芒徹底熄滅。
他猛一跺足,幾乎站立不穩,踉蹌退後一步,乾枯的右手撫過胸前,表示“離場認負”的手勢,隨即默默轉身,走下經壇。
短暫的死寂。
貴由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很快被不耐取代。
拔都按刀的指節不經意間收緊,笑著看向佛門方陣深處。
蒙哥沉靜的麵容毫無波瀾,嘴角那一道細微紋路,卻不知是譏誚還是讚許。
這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物倏然自佛門漢傳僧侶中站起,不是名震天下的高僧,隻是一名麵容尋常,衣袍半舊的僧人。
這時候站出來的,正是少林寺的覺遠和尚。
雖然佛門其他人並不知道他水平如何,但少林寺的僧人,畢竟是忽必烈費儘心思請出山的,覺遠要出戰,巴思珈等人也隻能給忽必烈麵子。
覺遠緩步上台,姿態從容,步履間帶著一種難言的疏朗與自在,仿佛僧鞋踏著的不是決定道統存亡的戰場黑石,不過是山野間的一截羊腸小路。
“貧僧覺遠,見過真人。”
他合十行禮,聲音平和,不揚不抑,目光澄澈地看著李誌常,開口道:“適才道長以‘夢幻泡影’難倒竭摩陀大師。然則……”
覺遠微微一頓,先看了眼下方鹿清篤,之後語速如溪水緩行般說道:“然,道言‘清淨無為’,既為清淨,何故著相於爭這勝負之念?道長如今在此台之上,爭此辯壇之勝,是行道乎?是破道乎?”
此話直指本心,壇下觀者大多茫然。唯李誌常平靜如石雕的眼眸深處,猛地被投入了一顆無形的石子,難以察覺地震顫了一下。
對麵這僧人無驚世駭俗的名頭,言語間也無淩厲攻勢,隻一句“何故爭勝”,便似撥開了迷霧,照見了他道袍之下的“爭”心。
“道法自然,自然之道,非關一法一術,今日貧道不為‘爭’,隻在於辯天地之正理。”
李誌常開口,聲音竭力維持著穩定,但那一雙雙敏銳的耳朵,已能捕捉到那堅如磐石的表層之下,一絲難以抑製的動搖,“佛門慈悲,亦立萬法度人。辯中求道,明理證真,亦道之一途。”
覺遠緩緩搖頭,“道兄所言自是正理。貧僧不似方才那位精於法相的大師能引經據典。唯曾於山中行腳,見水自瓶中傾覆於地。”
他目光投向壇邊陰影裡一個無人注意的,被人遺棄的破瓦罐,裡麵尚存少許殘餘的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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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水在瓦罐中,便染塵埃,失其清質,汙濁不堪。然若它重歸於浩渺江河,與無儘之水融為一體,便即澄澈透明。”
覺遠重新看向李誌常,語聲溫和卻似重錘,“道兄,此刻爭此壇上之理,是處濁罐之中,抑或歸浩淼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