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魂入夢
玉皇大帝張興東從紫霄寶殿的龍榻上驚醒時,案頭的玉船擺件正泛起第三圈水紋。他抬手按在眉心,指尖竟沾著些微鹹的濕氣——那是三百年前,他在凡間曆劫時,曾日夜擺渡的一隻小木船獨有的觸感。
侍立在側的太白金星見玉帝玄色龍袍的袍角纏著幾縷水藻似的綠絲,在天界金光中輕輕飄蕩,不由得輕"咦"一聲。這些細絲細看之下,竟帶著河泥的腥甜,像是剛從船底撈上來的。
"金星,"張興東的聲音帶著未散的迷蒙,他撚起一縷綠絲,那濕意在他掌心微微沁開,"你說,凡間的舟船若被人日夜擺渡,會不會記著前塵的航程?"
太白金星稽首:"舟船承渡眾生,吸納河川之氣,最易藏著執念。隻是木石無魂,尋常舟楫轉世後,前塵記憶早已被浪濤磨去,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是蒙了天恩,或是被人視作性命相托,染上了太深的渡人之心,方能聚魂轉世。"老神仙目光落在那縷綠絲上,"陛下又夢到當年的小船了?"
張興東望向雲海翻騰的南天門外。三百年前他曆劫時,曾在江南的運河邊做過擺渡人,化名張渡,守著一隻烏篷小木船。那船是老榆木做的,船幫被磨得發亮,船頭刻著個模糊的"安"字,據說是前朝的船匠所刻。他喚它"穩舟",因為無論風浪多大,這船總能穩穩當當載著人渡過河去,像塊紮在水裡的磐石。
那船確有靈性。每逢有孕婦或老人上船,它會格外平穩,連水波都變得溫柔;待惡人登船,船底便會莫名磕到暗礁,晃得人站不穩腳跟。有次暴雨衝垮了上遊的堤壩,濁浪滔天,他撐著穩舟去救被困的村民,船在洪水裡像片葉子,卻總能在撞上暗礁前,忽然拐個彎避開。有個孩童從船尾滑落,是船幫忽然微微翹起,像隻手托了孩子一把,才沒被卷進漩渦。
歸位那天,他在碼頭最後擦拭了次穩舟,船板在夕陽下泛著溫潤的光,像在挽留。他心頭一動,指尖凝了滴瑤池的玉液,輕輕抹在船頭的"安"字上:"若你有靈,來世便去個能讓你繼續"擺渡"的地方吧,渡人渡己,皆得安穩。"
原是句無心之語,卻成了三百年間反複糾纏的夢。昨夜的夢尤其清晰——他又回到那個暴雨夜,洪水裡漂來的斷木撞向穩舟,他拚命撐篙,卻被巨浪掀翻船身。他在水裡掙紮時,看見穩舟的船板裂開,卻仍死死托著兩個落水的孩童。再睜眼時,是間臨河的木屋,接生婆抱著個男嬰出來,笑著說:"周家添丁了!這小子哭聲跟船工號子似的,洪亮!"
那嬰兒的掌心裡,有塊銅錢大的淺褐色胎記,紋路恰似船頭的"安"字,正落在當年他抹玉液的位置。
"他叫周世雄。"夢裡周家漢子粗聲說。
三日後,太白金星捧著凡塵簿進來時,臉上帶著幾分訝異。"陛下,真有此人。"簿子攤開的頁上,畫著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穿著白大褂,正在診室裡給病人看牙,掌心的胎記在白手套下若隱若現,"運河鎮人,爹娘是船醫,這後生打小跟著船上的郎中識字,後來考了醫校,成了鎮上第一個牙科醫生,隻是性子執拗,說要守著老街的診所,不肯去城裡的私立醫院賺大錢。"
畫像裡的周世雄正拿著鑷子,動作穩得像在掌舵,病人張著嘴,他卻先遞過麵小鏡子,輕聲說:"您看這顆牙,蛀得不算深,補一補還能用。"張興東指尖落在畫像上,忽然想起當年撐船時,他總先提醒乘客坐穩,這後生的細心,倒和那穩舟如出一轍。
"他過得如何?"
"周醫生的診所開在碼頭邊的老屋裡,"太白金星翻了頁,"鎮上的老人都說他的手有準頭,補牙時穩得像沒動過,連怕疼的孩童都肯讓他看。去年城裡的醫院來挖他,說給三倍薪水,他笑著擺手,"我這手藝是給街坊看的,不是給銀子看的"。隻是近來有個假藥販子,總說他用的材料貴,攛掇人去買便宜的劣質假牙,攪得他生意清淡了些。"
張興東喉間發緊。他見過凡間的劣質舟楫,船板偷工減料,遇浪就散,像極了那些害人的假藥,看著光鮮,實則藏著禍根。
"備雲輦。"他起身時,龍袍上的金線輕輕顫動。
"陛下!"太白金星急了,"禮法司剛查過您的行蹤......"
"朕去看看老夥計。"張興東換了身藍布褂子,把仙氣斂得一絲不剩,活像個走碼頭的商人。
雲輦落在運河鎮的老碼頭時,正是初夏。河麵上飄著烏篷船,櫓聲咿呀,混著診所飄來的薄荷香。張興東順著"周牙醫診所"的木牌走,遠遠看見個穿白大褂的男子,正蹲在門口,給個換牙的孩童看掉落的乳牙,聲音溫和得像在說船家話。正是周世雄。
"先生,看牙嗎?"周世雄抬頭時,琥珀色的陽光落在他眼角,笑起來露出顆小虎牙,像極了穩舟船頭磨損的邊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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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興東摸了摸臉頰:"近來總覺得牙床發緊,像是被什麼東西硌著。"
診室就在老屋的前堂,牆上掛著幅運河圖,圖上的穩舟被畫得格外仔細。周世雄讓他躺下,燈光照在牙床上,他忽然"咦"了一聲:"您這牙床底子好,就是有點上火,我給您配點漱口的草藥水,含三天就好。"他轉身取藥時,白大褂的袖口卷起,掌心的胎記在陽光下清晰可見,"我這藥水是用運河邊的薄荷和蘆葦根熬的,比城裡的西藥溫和,老人們都愛用。"
張興東望著他配藥的動作,忽然想起當年穩舟上,他總備著防暈船的草藥,也是這樣細心地按量調配。
"夜裡關了診所門,我常對著老櫓說話,"周世雄把藥水倒進小瓶,動作輕得像在給船板刷桐油,"那是我爹留下的船櫓,放在後院,摸著它就像摸著船幫。有次那假藥販子來搗亂,是老櫓忽然從牆上掉下來,砸在他腳邊,才算把人嚇走。"他忽然笑了,指節敲了敲桌麵,"先生,您說器物有魂嗎?我總覺得,有什麼在幫著我守著這診所呢。"
張興東望著他掌心的胎記,想起當年暴雨夜,穩舟裂著船板卻仍托著孩童的模樣。"有的,"他輕聲說,"它們記著人的本分,比誰都長久。"
那天他在診所待了很久,看周世雄給老人補牙,看他教孩童刷牙,看他在燈下整理病例。他發現他寫病例時,總愛用左手按住紙角,這姿勢和當年他在船板上記賬時一模一樣;他給窮人減免費用時,會輕輕拍對方的手背,說"牙好胃口就好,比啥都強",像極了穩舟載著窮苦人過河時,總格外平穩的模樣。
"您也劃過船?"周世雄見他總盯著牆上的運河圖,忍不住問。
"嗯,年輕時在運河上撐過幾年船。"張興東指著圖上的烏篷船,"很像我當年那隻,叫穩舟。"
周世雄眼睛一亮:"真的?我給診所取名"安舟",總覺得這名字耳熟,好像打小就聽人念叨過。"他忽然湊近,壓低聲音,"不瞞您說,我總做些怪夢,夢見自己在水裡漂,看見好多人抓著我的"身子"喊救命,還有人在我"身上"刻字......"
"那不是夢,是穩舟的記憶。"張興東看著他眼裡的光,"它記了三百年,就為了讓你接著"擺渡"——渡人脫離牙病之苦,就像當年它渡人過河。"
周世雄手裡的藥瓶"當啷"掉在桌上,藥水濺出來,在桌麵上漫開,像片小小的水窪。
接下來的日子,張興東常借著"複診"的由頭來診所。他知道了周世雄為了學種植牙技術,自費去省城進修,夜裡在旅館啃書本到天亮;知道了他給碼頭的搬運工看牙,總多送幾管牙膏,說"你們用牙咬繩子多,得勤護著";知道了他最大的心願,是在鎮上開個護牙學堂,教孩子們從小愛護牙齒,彆像老一輩船工似的,到老了滿嘴牙掉光。
"先生,您說這踏實看病的日子,能長久嗎?"有次收了診,周世雄坐在門檻上,望著運河上的歸帆問。
張興東望著他掌心的胎記,想起當年他對穩舟說"隻要還有人要過河,咱就不歇"。"能的,"他說,"隻要你守著病人的牙,就有人守著你的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