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心若水
玉皇大帝張興東站在南天門的雲海邊緣時,正逢天界的萬仙朝賀。身後是淩霄寶殿傳來的鐘鳴玉磬,身前是翻湧如浪的祥雲,三千年來,這樣的榮光他早已習慣。可今日指尖觸到的雲氣,卻帶著種久違的濕潤,像極了他未成仙時,終南山清晨的霧氣。
"陛下,眾仙已在殿內等候。"太白金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慣常的恭敬。他捧著的朝服上繡著日月星辰,金線在陽光下流轉,晃得人睜不開眼。
張興東卻沒有轉身。他望著雲海深處那抹若隱若現的青黛色,那是凡間的終南山。三千年了,那座山的輪廓在他記憶裡從未模糊——山腳下有間破廟,廟裡住著個撿來的棄嬰,靠采藥人留下的乾糧長大,後來成了他。
"今日罷朝。"張興東的聲音被風吹散在雲裡,"隨朕去趟兜率宮。"
太白金星愣住了。萬仙朝賀是天界最重要的盛典,自張興東登基以來從未中斷。可他看著玉帝的背影,那背影裡沒有了往日的威嚴,多了些難以言說的鬆弛,像弓弦終於卸下了千斤的力道。
兜率宮的丹爐還在咕嘟作響。太上老君正蹲在爐前,用蒲扇扇火,白胡子上沾著些火星。看到張興東進來,他慢悠悠地抬起頭:"你總算肯來了。"
案幾上擺著兩隻粗瓷碗,碗裡盛著冒著熱氣的米湯,旁邊還有碟醃菜,是凡間最尋常的吃食。張興東坐下時,發現自己的龍袍下擺太長,差點掃翻了碗。他忽然想起當年在破廟裡,自己也是這樣,捧著討來的米湯,蹲在門檻上喝得香甜。
"嘗嘗。"老君把碗往他麵前推了推,"用終南山的泉水煮的,跟你當年偷喝的那鍋一個味。"
張興東端起碗,溫熱的瓷壁燙得他指尖發麻。米湯滑過喉嚨時,帶著淡淡的米香,像極了某個雪夜,采藥人塞給他的那碗。那時他凍得說不出話,隻知道抱著碗,眼淚掉進湯裡,鹹鹹的。
"當年你非要辭了仙職去凡間曆練,"老君撚著胡子笑,"說要看看紅塵是什麼滋味。結果在破廟裡住了十年,連隻雞都沒偷過。"
張興東也笑了。他想起自己剛修出仙骨時,總覺得天界太冷清,不如凡間熱鬨。可真到了凡間,才發現最熱鬨的集市,也抵不過破廟裡的一碗熱湯;最華麗的綢緞,也不如粗布衣裳自在。
"你當玉帝這三千年,累嗎?"老君忽然問。
張興東望著丹爐裡跳躍的火苗。他想起第一次主持萬仙朝賀時,手心全是汗,生怕說錯一個字;想起仙魔大戰時,他站在南天門上,看著並肩作戰的兄弟墜落雲端,卻隻能咬著牙下令關門;想起每年蟠桃宴,他坐在最高的位置上,看著眾仙歡飲,自己卻連杯酒都不敢多喝。
"累過。"他輕聲說,"但也值。"
就像當年在破廟裡,為了攢錢給隔壁的瞎眼婆婆買藥,他連著半個月沒睡好覺,上山采最險的藥草。那時累得倒頭就睡,可看到婆婆能看見些光亮了,心裡比喝了蜜還甜。
離開兜率宮時,張興東沒穿龍袍。老君找了件洗得發白的道袍給他,布麵上還打著補丁,是他當年留下的。穿上時,他忽然覺得肩膀輕了許多,腳步也輕快了,像卸下了千斤重擔。
"去看看那棵老槐樹吧。"老君在他身後喊,"它托夢給我,說想你了。"
終南山的老槐樹枝繁葉茂。張興東站在樹下時,正逢夕陽西下,金色的光透過葉隙灑下來,在地上織出細碎的網。他想起自己當年總在這樹下看書,累了就靠著樹乾睡覺,樹洞裡還藏著他攢下的銅板,想等攢夠了,給破廟修修屋頂。
"陛下?"太白金星看著他伸手去摸粗糙的樹皮,忽然覺得眼前的玉帝有些陌生。那個總是端著架子,連走路都要踩著雲氣的玉帝,此刻像個普通的凡人,眼裡有光,帶著笑意。
"你看這樹,"張興東指著樹乾上的疤痕,"這道是被雷劈的,那年我在樹下躲雨,嚇得抱著它哭了半天;這道是被斧子砍的,後來我用泥巴給它糊上了,沒想到還真活了。"
太白金星湊近看,那些疤痕早已愈合,長成了奇特的形狀,像幅天然的畫。他忽然明白,所謂永恒,從來不是光鮮亮麗的模樣,而是帶著傷痕,依舊向陽生長的力量。
山腳下的破廟還在,隻是翻新了些,成了村民供奉的小祠堂。裡麵擺著尊泥塑的像,穿著粗布衣裳,手裡捧著碗米湯,眉眼間竟有幾分像張興東。
"他們說這是山神,"守廟的老漢笑著說,"能保佑咱們風調雨順。"
張興東望著那尊像,忽然想起自己離開凡間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傍晚。他站在老槐樹下,看著瞎眼婆婆被村民扶著,往破廟裡送香火。那時他想,自己這輩子,能做的不多,但總算沒白來。
"回去吧。"張興東轉身時,發現道袍的袖口被樹枝勾破了,露出裡麵的棉絮,是他當年親手塞進去的。
回到天界時,萬仙朝賀的鐘鳴早已停了。淩霄殿的玉階上,落著片從終南山帶來的槐樹葉,被夜露打濕,泛著溫潤的光。張興東撿起樹葉,夾進案幾上的《天界典律》裡,那是他親手批注的版本,裡麵夾著不少這樣的東西——有凡間的稻穗,有海邊的貝殼,還有根終南山的茅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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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太白金星看著他把龍袍疊起來,換上那身打補丁的道袍,"明日的早朝..."
"照常。"張興東坐在案前,拿起奏折,忽然發現沒有了龍袍的束縛,批閱起來竟格外順手。"但以後的蟠桃宴,不必搞得那麼鋪張了。"
他想起老槐樹下的陽光,想起粗瓷碗裡的米湯,想起破廟裡的溫暖。那些平淡的日子,像串珍珠,串起了他的生命,也讓他明白,萬丈榮光固然耀眼,可支撐著一個人走下去的,往往是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溫暖。
夜裡,張興東做了個夢。夢裡他還是那個破廟裡的少年,抱著碗米湯,蹲在門檻上。外麵下著雪,廟裡卻很暖和,瞎眼婆婆坐在灶前納鞋底,嘴裡哼著不成調的歌謠。他看著自己的手,是雙瘦弱卻有力的手,能爬山,能采藥,能捧著熱湯,也能撐起一片天。
醒來時,窗外的雲海正泛起金邊。張興東走到殿外,望著漸漸亮起的天際。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三千年,就像老槐樹上的疤痕,有過被雷劈的痛,有過被斧砍的傷,卻也在這些經曆裡,長成了獨特的模樣。
"太白,"他轉身時,道袍的衣角在風裡飄動,"去備些種子,送終南山的村民。"
太白金星應下時,看著玉帝的背影。那背影穿著打補丁的道袍,卻比任何時候都挺拔,像終南山的老槐樹,曆經風雨,卻始終向陽,既經得起陽光的照耀,也受得住風雪的洗禮。
淩霄殿的鐘聲再次響起時,張興東坐在龍椅上,身上穿著龍袍,心裡卻揣著那身道袍的溫暖。他看著階下的眾仙,忽然笑了,那笑容裡沒有了往日的威嚴,多了些平和,像老槐樹下的陽光,溫暖而不刺眼。
他知道,無論是萬丈榮光,還是平淡如水,都是生命的饋贈。就像終南山的泉水,既能煮出華麗的瓊漿,也能熬出暖心的米湯,關鍵是捧著碗的人,是否懂得珍惜。
而他,張興東,曾經的破廟少年,如今的玉皇大帝,終於懂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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