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爾汗的聲音嘶啞微弱,幾乎用儘全身力氣。
她看著眼前連綿如山的車駕,火光下那些堆積如山的華美絲綢和晶瑩琉璃,心中湧起巨大的不真實感。
這就是傳說中富庶強大的漢朝?他們…會理會一個亡國公主的哀求嗎?
“疏勒公主?”一個沉穩的聲音從守衛身後傳來。
糜喬在文醜和幾名精銳護衛的簇擁下走了過來,火光映照著他考究的錦袍和審視的目光。
阿娜爾汗像是抓住了最後的稻草,猛地掙脫護衛的攙扶,踉蹌一步,幾乎要撲倒在地,她仰起頭,淚水混著塵土在臉上衝出溝壑:“尊貴的漢使!我父疏勒王忠順大漢,卻被逆賊烏維勾結匈奴所弑!
王城喋血,忠臣儘屠!
阿娜爾汗…懇求天朝上邦,念在昔日情誼,為我疏勒主持公道!為父王…報仇雪恨!”
她的聲音帶著泣血的悲鳴,在寂靜的營地邊緣回蕩。
文醜握緊了刀柄,豹眼環睜,低聲對糜喬道:“糜掌櫃,這趟渾水…”
他們此來,是為帝國日後進軍西域做準備的,若是卷入他國王位之爭,怕是會帶來不小的變數。
糜喬看著眼前形容枯槁卻眼神執拗的少女,又想起帝師府中王潛那番“掌控西域”的深意。
一個流亡的、有正統名分的公……
他心中念頭飛轉,麵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悲憫:“公主殿下遭此大難,令人痛心,隻是…我商隊此行隻為通商互利,王位更迭乃貴國內政,大漢商賈貿然插手,恐有僭越之嫌,也易授人以柄啊。”
阿娜爾汗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身體晃了晃。
最後的希望…也要破滅了嗎?
就在這時,一個平淡無奇的聲音插入:“糜掌櫃此言差矣。”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那個在宴會上毫不起眼的灰袍“陳先生”程昱)不知何時已站在糜喬身側。
他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眼神卻如古井深潭,看向阿娜爾汗:“疏勒王乃我大漢冊封,忠心可鑒,如今遭逆賊弑殺,此乃對漢室威嚴的褻瀆!
烏維勾結他國,引狼入室,更是禍亂西域,危及通商之路的安寧,於情於理,於公於私,我大漢都不能坐視!”
他話鋒一轉,對著糜喬,聲音壓低卻字字清晰:“糜掌櫃,王師臨行前,可曾囑托‘掌控西域’?眼前,便是天賜良機。
助疏勒正統複國,則疏勒國門,儘為我商旅敞開,屆時,何愁商路不通?何愁財源不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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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喬渾身一震,帝師王潛那深謀遠慮的麵容仿佛就在眼前!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的悲憫瞬間被一種混合著精明與野心的光芒取代。
他轉向阿娜爾汗,語氣變得無比鄭重:“陳先生所言極是!公主殿下,烏維倒行逆施,人神共憤!
我糜家商隊雖力微,然上承天朝威德,下順西域民心,定當竭力相助公主,鏟除逆賊,光複疏勒!”
阿娜爾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驚喜衝擊著她,淚水再次洶湧而出:“真…真的?謝…謝謝!謝謝漢使!謝謝天朝大恩!”她掙紮著想要行大禮。
程昱適時上前一步,虛扶一下,聲音溫和:“公主殿下不必多禮。
複仇複國,非一日之功,眼下請公主暫歇,將逆賊烏維之罪狀、疏勒國內情勢,尤其是…其與車師勾結的詳情,細細道來……”
他的目光銳利如鉤,牢牢鎖住阿娜爾汗。
這位疏勒公主,將是撬開疏勒乃至整個西域秘密最關鍵的支點。
夜風中,篝火劈啪作響。阿娜爾汗在護衛攙扶下,走向營地內溫暖的帳篷。
……
扜泥城驛館,密室。
燈火如豆,將程昱伏案的身影拉長,扭曲地投射在土牆上。
空氣裡彌漫著羊皮紙和墨錠混合的陳舊氣味。
他麵前攤開的,正是阿娜爾汗泣血控訴的證詞,以及他安插在疏勒的“暗探”用密語傳來的最新線報。
“……烏維弑兄篡位,血洗王庭,老國王心腹大臣十七人,懸首城門……王城戒嚴,由車師‘監國’左骨都侯麾下精騎接管防務……”
“……烏維已下令,疏勒全境賦稅增三成,以‘酬謝’匈奴‘義助’。民怨沸騰,然懾於車師人的彎刀,敢怒不敢言。”
程昱對麵,糜喬也看得心驚肉跳,掌心滲出冷汗。
他雖在商海沉浮,見識過爾虞我詐,但如此赤裸的殘暴與血腥,依舊讓他脊背發涼。
“這烏維…簡直是自掘墳墓!”糜喬皺眉說道。
“如此豈不是正好?”
程昱嘴角微揚:“糜掌櫃,這墳墓,還需我等助他一臂之力,挖得更深些。”
說著,他拿起另一份謄抄的清單,羊皮紙上墨跡未乾:“阿娜爾汗所言不虛。疏勒國庫空虛,烏維為填匈奴欲壑,正四處搜刮,此乃天賜良機……”
他將清單推到糜喬麵前。上麵羅列著疏勒最引以為傲的物產:紋路絢爛的疏勒彩毯,滋味醇厚的葡萄佳釀,深山采掘的溫潤青玉,以及一種名為“白疊子”的奇異絨花。
“彩毯、美酒、玉石,乃豪族所好,可徐徐圖之。”程昱的指尖重重落在“白疊子”上,眼神銳利如鷹隼攫食,“此物,方是破國之匙!”
“白疊子?”糜喬湊近細看,“阿娜爾汗提過,此花絮潔白柔軟,但用途不廣,民間僅零星種植……”
“用途不廣?”
程昱輕笑一聲:“那是他們坐擁寶山而不自知!王師曾言,北地苦寒,戍邊將士年年凍斃者眾。此‘白疊子’若能大量采收、妥善處理,製成冬衣,輕暖遠勝皮裘!
其價值,豈是區區彩毯美酒可比?”
糜喬腦中仿佛有驚雷炸響!
通體生寒的北地邊軍,沉重的皮襖,昂貴的價格……若這白疊真如程昱所言……巨大的商機伴隨著王師深遠的布局,讓他激動得手指微微發顫:“先生之意是……”
“重金!”
程昱斬釘截鐵:“以十倍、甚至二十倍於糧食之價,向疏勒民間收購白疊子!
並放出消息,有多少,我漢商收多少!讓烏維和他手下那些貪婪的蠹蟲們看看,地裡長的不是花絮,而是黃金!”
他起身,踱至密室唯一的小窗前:“烏維加稅,民已不堪。
今有暴利在前,試問那些農人,是守著地裡那點勉強糊口的黍米,還是拔了莊稼,改種這‘黃金之花’?
一旦糧田儘廢,舉國仰賴白疊子,其命脈,便儘握我等之手!”
糜喬倒吸一口涼氣,他仿佛看到疏勒廣袤的農田被潔白的絨花取代,也看到饑荒的陰影和烏維政權搖搖欲墜的末日。
“釜底抽薪……先生此計,鬼神莫測!在下知道該如何做了!”
程昱轉過身:“糜掌櫃可速遣精乾人手,攜重金潛入疏勒邊境城鎮,秘密設點收購,務必造成轟動。至於那位公主殿下……”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考量,“複國大業,需要一麵凝聚人心的旗幟。
她需要‘親眼目睹’她的子民是如何被烏維和匈奴逼上絕路,又是如何在我漢商指引下抓住這‘生機’。
仇恨的火焰,需要現實的乾柴才能燒得更旺,也才能讓她日後……更加依賴我們。”
“明白!”糜喬心領神會。
疏勒公主,將是點燃疏勒內亂最耀眼的火種,也是未來控製疏勒最名正言順的傀儡。
密議結束,糜喬匆匆離去安排。程昱獨自留在昏暗的密室,重新坐回案前。他提筆,在一張特製的薄如蟬翼的堅韌皮紙上,以蠅頭小楷寫下密報:
“糖衣已投,白疊為餌。疏勒饑荒之種已播,靜待生根。烏維倚車師如跗骨之蛆,民怨鼎沸。
疏勒正統公主阿娜爾汗已在握,複國棋局可啟。
西域諸國觀疏勒之變,或懼或羨,分化之機將至,程昱謹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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