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八年,上饒帶湖,鬆菊堂前的菊花正開得肆意張揚,金黃的花瓣在秋風中翻湧,似我胸中不滅的豪情。
我執起狼毫,筆尖剛觸到宣紙,“楚天千裡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的詞句才落半行,牆外便傳來嘈雜的喧鬨聲,像一群聒噪的烏鴉,打破了這片刻寧靜。
管家慌慌張張跑來,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氣喘籲籲道:“大人,禦史台的人又來了,說要清查您的‘私田’!”
我將毛筆重重擱在筆架上,冷笑一聲,眼中滿是不屑。
所謂“私田”,不過是我用多年俸祿購置的幾畝薄田,用來安置那些為大宋出生入死、落下傷殘的飛虎軍弟兄。
自三年前彈劾湯思退那奸佞未遂,主和派就視我為眼中釘,變著法兒地排擠打壓我。
先是將我遠調福建整頓鹽政,妄圖消磨我的意誌,如今又以莫須有的罪名,說我“屯田練兵,意圖不軌”,真是荒謬至極!
“讓他們查!”我大步走到案前,抓起酒壺,仰頭灌下一大口烈酒,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比不上心中的憤懣。
我望著遠處雲霧繚繞的靈山,思緒不禁飄回在潭州的時光。
那時,有個老茶農,樸實憨厚,送了我一包新茶,他握著我的手,真誠地說:“辛大人若被貶,就喝這茶,苦後回甘。”
此刻,茶湯在杯中起起落落,恰似我這跌宕起伏的半生。
從少年時仗劍天涯,滿腔熱血,到如今中年被貶,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在刀尖上艱難前行。
禦史台那些跳梁小醜折騰了許久,終於灰溜溜地走了。
我冷笑一聲,心中的怒火卻愈發旺盛。
我鋪開新的宣紙,胸中的豪情與不甘如洶湧的潮水,瞬間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筆鋒淩厲如劍,“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墨汁在紙上暈染開來,恍惚間,濟州城的衝天火光、飛虎軍獵獵作響的大旗、還有那些倒在淮河岸邊,至死都緊握著兵器的弟兄們,一一浮現在眼前。
他們的麵容是那麼清晰,他們的呐喊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正沉浸在回憶中,書童匆匆跑來,手中拿著一封信,恭敬道:“大人,京中有信。”
我一眼便認出信上樞密院的暗紋,心跳陡然加快。
展開信紙,八個字映入眼簾:“金人異動,望君早謀。”
我死死捏著信紙,指節因用力過度而發白。
主和派以為將我貶到這上饒,就能斬斷我抗金的念頭?真是癡人說夢!
他們不知道,我在帶湖建造的“稼軒”,地下暗藏乾坤,埋著二十張詳儘的輿圖、三十份珍貴的軍情密報,還有祖父臨終前鄭重交給我的半方宋室官印。
這些,都是我為了有朝一日,能再次踏上抗金戰場,收複失地而做的準備。
這一晚,我在鬆菊堂前舞劍。
月光灑在劍身,泛著清冷的光。
劍穗如靈動的遊龍,掃落滿地菊花。
劍光閃爍間,我心中豁然開朗,有些戰場,不在朝堂之上的勾心鬥角,而在守護家國的每一寸土地;有些兵器,比刀劍更能直擊人心,比如我手中的筆,筆下的詞。
我要用它們,讓千秋萬代的人都銘記:大宋有個辛棄疾,曾單槍匹馬,提五十騎勇闖金營;曾精心訓練飛虎軍,令胡虜聞風喪膽;曾在詞中寫下氣吞山河的豪邁篇章。
時光飛逝,轉眼到了開禧三年,鎮江北固亭。
我登上城樓,長江水浩浩蕩蕩,滾滾東去,一如我胸中那無儘的壯誌與遺憾。
六十七歲的我,鬢角早已染滿霜雪,可當我望向北方,眼中依然閃爍著當年那個在泰山之巔立誓的少年的光芒。
身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朝廷派來的使者火急火燎地趕到,氣喘籲籲道:“辛大人,韓侂胄的北伐軍敗了,聖上有令,要調您去揚州督軍!”
我輕撫著城牆上那布滿歲月痕跡的彈孔,那是四十年前宋軍抗金留下的印記,仿佛在訴說著當年的慘烈。
“晚了。”我聲音低沉,滿是滄桑與無奈。
使者急得直跺腳:“辛大人,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我忽然仰頭大笑,笑聲驚飛了江麵上成群的鷗鳥。
“四十年前我就該知道,有些機會,錯過了便是一輩子。但——”
我猛地轉身,目光如炬,直直地望向北方,聲音如洪鐘般響亮,“就算隻剩一口氣,我也要讓金人知道,漢人骨頭,比他們的馬刀還硬!”
臨終前的那個夜晚,我陷入了一場漫長的夢境。
我又回到了濟州城的那個雪夜,月光清冷,五十騎如黑色的閃電,在雪地上飛馳,馬蹄踏碎滿地銀霜。
張安國那賊人的哭號、金兵的慘叫、還有弟兄們激昂的歡呼聲,交織在一起,震耳欲聾。
忽然,畫麵一轉,我看見祖父站在泰山之巔,衣袂飄飄,他指著北方,聲音堅定有力:“稼軒,你看,胡馬北歸了。”
我滿心激動,想要開口回應,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
低頭一看,胸前的鎧甲不知何時變成了素白的長衫,手中的長劍化作一支毛筆,筆尖滴著血,在漫天飛雪中,我用儘全身力氣,寫下:“殺賊!殺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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