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西的雪比蒲州的鋒利,像契丹人淬了冰的彎刀,割得帳外軍旗嘩嘩作響。
我攥著半幅未繡完的平安符,看軍醫從趙匡胤肩甲裡剜出箭簇,黑血混著雪水在毛氈上洇成歪扭的銀鈴形狀——這是他回營第三日,第三次替先鋒營擋箭。
“夫人可是怕了?”
小軍醫阿青遞來止血的艾草,目光落在我腕間銀鈴,“將軍總說這鈴是從閻王爺手裡搶來的,如今看來,倒像是閻王爺拴在他腳踝的催命繩。”
我摸著平安符上繡歪的“匡”字,想起昨夜他趴在案上寫軍報,肩甲壓出的紅痕蹭臟了我新做的護腕。
催命繩?分明是我拴在他心尖的牽魂線。
傷兵營的咳嗽聲混著馬嘶傳來,我數著帳外巡夜的梆子聲,第十九次替他換冷敷的布。
月光從氈帳縫隙漏進來,照見他眉間未褪的朱砂——那是我今晨用經血替他點的平安痣,他笑說比契丹人的圖騰還凶,卻任由我在他額間畫了隻振翅的雁。
“明日隨糧草隊回中原。”
他突然睜眼,聲音啞得像被雪水泡過的弓弦,“先鋒營要深入遼境,這一仗……”
“我不回。”
我按住他要扯繃帶的手,指甲掐進他掌心的繭,“你總說護我到咽氣一刻,卻連咽氣時的模樣都不讓我看?”
帳外狂風驟起,銀鈴在他腰間撞出破碎的響,像極了前世荒墳裡狼嚎碾過草莖的聲音。
他望著我鬢角被篝火映紅的發梢,忽然笑了,帶血的指腹抹過我手背:“傻姑娘,戰場上刀劍可不長眼。”
“那便讓它們長眼。”
我抽出袖中短刀——這是用他第一次替我采的野蘭花莖刻的,刀柄還纏著他舊劍穗的殘線,“我趙京娘的男人,若死在戰場上,定要我替他數完最後一聲鈴響;若活在戰場上,定要我看著他的銀鈴,比契丹人的號角更響。”
他怔住,指腹摩挲著我掌心的刀疤——那是昨日替傷兵處理腐肉時劃的。
營中弟兄總說我該在帳中繡花,卻不知這雙手,早已能熟練地剜膿、接骨、配金創藥,像前世在荒墳裡數草莖般稔熟。
“京娘……”他忽然將我拽進懷裡,帶著血腥味的擁抱壓得銀鈴生疼,“我最怕你學不會怕。”
更深露重時,我趴在他膝頭補戰袍,聽他講前世在蒲州城外徘徊的三日夜。
“本想等你門前的桃花謝了就走,”他指尖劃過我耳垂,像在描繪記憶裡的輪廓,“卻見你抱著我的外袍站在井邊,紅蓋頭被風吹得半懸在井口——那時我才懂,有些事,比流言更可怕。”
針腳突然紮穿指尖,血珠滴在繡好的銀鈴上,竟與他肩甲的裂痕重合。
原來前世他離開時,並非真的“後會無期”,而是躲在城郊破廟,看著我被媒婆拖進喜轎。
“為何不出現?”
我舔掉指尖的血,鹹澀混著艾草香,“那時你若踏進門,我爹娘縱是死,也會認下這門親。”
他喉結滾動,目光落在帳外飄搖的軍旗:“我怕自己給的安穩,不過是刀尖上的糖。你該在繡房裡描花,而不是跟著我在馬背上數箭瘡。”
我望著他腕間我新編的紅繩,突然想起前世井裡的水,原來最苦的不是水,是他藏在骨血裡的自卑——怕給的不夠好,所以寧肯讓我在人間受凍,也不願讓我在他的世界裡挨刀。
五日後,探馬回報契丹大軍壓境。
我站在點將台側,看他披著染霜的鎧甲,銀鈴被寒風扯得幾乎要繃斷穗子。
“若我三日後未歸——”他將碎玉塞進我掌心,斷口處還帶著體溫,“便帶著銀鈴回蒲州,找城西劉裁縫,他會護你……”
“閉嘴。”
我打斷他,將平安符係在他頸間,針腳歪扭的“匡”字正對著他心口,“你若敢死,我便帶著這半塊玉去遼境,讓契丹人用你的血,在草原上替我繡座墳。”
他笑出聲,震得鎧甲上的積雪簌簌而落,卻在轉身時,悄悄將我的銀鈴塞進貼胸的甲胄——那裡,還藏著我去年替他繡的,染著血漬的護心鏡。
先鋒營出發那日,我跟著輜重兵走了三十裡。
雪地反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忽然聽見遠處傳來密集的鈴響——不是熟悉的《關雎》韻律,而是雜亂的、帶著撕裂感的碎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