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刃割裂喉管的瞬間,我嘗到了鐵鏽味的血。
可意識尚未墜入黑暗,鼻腔卻先漫進清甜的槐花香——是晁府後庭那株百年老槐,花瓣落在交領深衣上,碎雪般簌簌顫動。
父親的青竹杖叩擊石磚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我熟悉的、前世未能留住的溫度。
“錯兒,這削藩疏的第三條……”
他鬢角的霜雪比記憶裡更濃,手中竹簡正是我昨日未寫完的《削藩十策》。
墨跡在月光下泛著青冷的光,卻灼得我眼眶生疼——上一世,他就是握著這樣的竹簡,在我被腰斬後第三日,於這槐樹下服下景帝賜的鴆酒。
酒盞落地時濺起的槐花,沾在他玄色衣擺上,像落了一身未愈的傷。
“父親。”我轉身時踉蹌得幾乎跌倒,攥住他袖口的力道驚得他手中竹簡滑落。
他掌心的繭子擦過我手背,是二十年來日日批閱卷宗的印記,帶著溫熱的觸感,不再是前世冰冷的屍體。
“這次……這次我們不寫急策了。”聲音哽咽得不成調子,前世的悔恨混著今生的恐懼,讓我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想起前世在朝堂上,袁盎舉著偽造的吳使書信,景帝眼中閃過的厭惡,那目光與此刻父親眼中的擔憂重疊,像兩把刀,一把斬向我的仕途,一把斬向我的心。
父親的手懸在半空,最終落在我額頭上,帶著暖意:“莫不是暑氣入了心?怎的說起胡話來?”
他彎腰撿起竹簡,指尖劃過“削齊之琅琊、東海郡”的字樣,歎道:“錯兒,齊悼惠王有子七人,封地連海岱,若一次性削兩郡,齊王必反。
當年主父偃獻策推恩,令諸侯分封子弟,漸分其地,方是長治之策。”
我渾身一震,忽然想起前世在淮南王府密室看到的《諸侯密約》,裡麵提到“若晁錯死,吳楚聯軍便開玉門關”,原來削藩之急不僅關乎皇權,更被匈奴視為南下之機。
父親的《諸侯論》裡曾說“外患未除,內治宜緩”,我卻隻看到諸侯坐大,沒看到匈奴虎視眈眈。
更鼓響過三聲,阿寧的身影才從遊廊轉角出現。
她青布裙角沾著夜露,手中茶盞騰起的熱氣模糊了麵容——那個在刑場上替我擋刀的身影,那個在火海裡替我挨箭的身影,此刻正一步一步走近,像從時光深處走來的、我最不敢觸碰的柔軟。
她耳後朱砂痣在月光下若隱若現,讓我想起相士說的“此痣主護主,遇劫必應”,前世她替我死了,今生,我絕不讓這種事再發生。
“大人,該用安神湯了。”
她的聲音帶著夜的清潤,與前世臨終時的氣若遊絲截然不同。
我注意到她袖口繡著的新紋——半朵並蒂蓮,正是前世她用血繡在我朝服上的圖案,如今隻繡了半朵,花瓣邊緣留著未穿的針腳,像等待另一半的空缺。
接過茶盞時,我觸到她指尖的薄繭,比記憶中更明顯。
想起前世她為了練袖箭,偷偷在槐樹後練習,被我發現時,小臂上全是弓弦抽打的血痕。
此刻我多想抓住她的手,說一句“以後彆再為我受傷”,但話到嘴邊,卻變成:“阿寧,明日隨我去宗正寺,查袁盎的族譜。”
她的手微微一顫,茶盞裡的湯晃出幾滴,落在石磚上,驚起幾隻槐葉:“大人是懷疑……袁盎與匈奴有舊?”
聲音很低,卻帶著了然,仿佛早已察覺什麼。
我想起前世抄家時,在袁盎府中搜到的匈奴狼頭錦緞,與阿寧耳墜上的紋飾一模一樣——她幼時被父親從人牙子手中救下,據說是匈奴屠村的幸存者,耳後朱砂痣旁的小疤痕,或許正是當年的印記。
夜色漸深,父親回房後,我獨自站在槐樹下,摸著樹乾上的刀痕——那是十二歲那年,阿寧為保護我,用斷簪劃下的記號。
月光透過枝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像極了刑場上她倒下時,槐花落在她身上的模樣。
“大人在想什麼?”阿寧不知何時來到身後,手中抱著件蜀錦大氅,正是前世她熬夜縫製的那件,領口瑞獸紋的針腳裡,還藏著幾絲白發——那時她為了趕工,熬夜到子時,蠟漬染在袖口,如今看來,卻成了最珍貴的印記。
我接過氅衣,忽然抓住她的手,觸到她掌心的硬繭:“阿寧,你可知道,前世你……”
話未說完,便被她搖頭打斷:“大人莫要說了,阿寧隻知道,大人在哪裡,阿寧就在哪裡。”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像藏著漫天星辰,卻又有化不開的溫柔。
夜深人靜,我坐在書桌前,鋪開父親的《諸侯論》,在“推恩”二字旁重重圈注。
前世的急削之禍,讓我明白,改革如伐樹,急則生亂,須得從根上慢慢剝離。
筆尖劃過竹簡,墨汁滲進紋理,像極了阿寧繡在香囊上的紋路,每一筆都要恰到好處,才能成就完整的圖案。
窗外傳來阿寧巡夜的腳步聲,三圈,不多不少,像她守護我的歲月,從未間斷。
我摸著腰間的香囊,裡麵除了槐花,還有半粒槐木符,是前世她塞進我暗袋的,上麵刻著“錯”字,筆畫間填滿了她的血。
如今想來,那些她默默做的事,都是她無聲的守護,而我,直到重生才懂。
這一夜,我在竹簡上寫下“削藩三步法”:先收鹽鐵之利,斷諸侯財路;再奪諸侯治權,分其官吏;三載後,推恩令行,分其封地。
每寫一筆,都想起父親的話,想起阿寧的血,想起前世刑場上的月光。
或許,這就是重生的意義,讓我有機會,用更溫和的方式,實現心中的理想,同時,護住我愛的人。
槐樹在風中輕搖,花瓣落在硯台上,染白了墨汁。
我忽然明白,有些事,急不得,就像槐花的盛開,需要時間的沉澱,而我,也需要學會等待,學會在權謀的漩渦中,帶著溫度前行,不讓父親的血白流,不讓阿寧的傷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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