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的地磚浸著臘月的寒氣,我望著袁盎被拖出殿時甩落的羊脂玉佩,狼頭紋在晨光裡裂成兩半——正如他勾結匈奴的陰謀,此刻正被周亞夫呈上的密約撕得粉碎。
殿中彌漫著阿寧特製的避毒香,卻掩不住我掌心那片槐葉的苦澀,葉脈間還滲著她昨夜咳在上麵的血。
“陛下,此密約記載,匈奴單於承諾助吳王西進,事成後分走函穀關以西。”
我展開染著狼血的絹帛,目光掠過景帝驟然繃緊的下頜,“而袁盎母族,正是匈奴攣鞮氏旁支。”
殿角的銅爐突然炸開碳花,火星濺在我袖口,燙出焦痕,卻不及看見阿寧踉蹌撞進殿門時,我心口的灼痛。
她的青布裙角沾滿雪泥,鬢邊銀簪歪在一側,簪頭槐花雕紋上凝著冰碴——那是她冒死從匈奴大營盜來的狼毒霜解藥。
可我看見她指尖捏著的瓷瓶在發抖,瓶身刻著的狼頭圖騰,與她耳後朱砂痣重合時,終於懂了相士那句“主護主,遇劫必應”的真意。
“大人……”她開口時咳出血沫,落在我新補的獬豸紋朝服上,“狼毒霜的解藥,需用匈奴屠族幸存者的心頭血為引。”
喉間泛起腥甜,我想起昨夜她趴在案頭替我磨墨,硯台裡混著的不是鬆煙,是她偷偷剜下的指甲血。
原來從彭城驛館開始,她就知道自己的血能解匈奴之毒,就像她知道,每一次替我擋刀,都是在償還命運的債。
景帝的詔書下來時,阿寧正靠在我書房的槐木椅上,望著窗外新栽的廣陵槐發怔。
雪片落在她發間,像極了十二歲那年彭城驛館的月光。
我替她攏好披風,觸到她後背的鞭傷又滲了血——那是她在匈奴大營被狼首圖騰烙鐵留下的印記,與袁盎供詞裡“以血為誓”的烙刑一模一樣。
“大人可還記得,”她忽然握住我磨出繭子的手,指尖劃過我掌紋裡的刀疤,“您第一次教我寫‘錯’字時,說‘錯者,金戈交疊也’。”
她笑起來,耳墜上的紅寶石碎成齏粉,“其實奴婢的真名,是匈奴語裡的‘納喇’,意為‘被詛咒的護星’。”
雪越下越大,她的聲音漸漸被風雪掩住,“二十年前父親從亂葬崗抱回奴婢時,奴婢脖子上係著的,正是能讓人回溯時光的槐木符。”
我猛然想起父親臨終前藏在槐樹根下的竹簡,邊角浸著的朱砂,與阿寧心口的胎記分毫不差。
原來重生不是天恩,是她用自己的命,向長生天換的機會——每一次我在刑場死去,她就用槐木符逆轉時光,直到耗儘最後一絲靈力。
此刻她腕間的朱砂痣正在褪色,像燃儘的燈芯,而我袖中那枚“錯”字符,正滾燙得幾乎灼傷掌心。
“彆難過,大人。”她替我擦掉眼角的雪水,指尖掠過我胸前香囊,“這次奴婢不用再看著您死了。”
血從她唇角溢出,在衣襟上綻開紅梅,“您看,廣陵的槐樹已經紮根長安,以後每年春天,都會替奴婢陪著您。”
銀簪從她發間滑落,我接住時發現簪尾刻著的不再是“錯”,而是“安”——原來她早把自己的名字,刻進了護我的符裡。
她閉上眼的瞬間,窗外的廣陵槐突然折斷一枝,雪壓著槐花落在她衣襟上。
我想起前世刑場她替我擋刀時,也是這樣,用身體替我擋住所有風雪。
懷裡的槐木符“啪”地裂開,露出裡麵纏著的發絲,墨綠泛金,正是匈奴貴族的發色——原來她從來不是普通侍女,是匈奴左賢王唯一的血脈,卻為了我,背叛了整個族群。
三日後,我站在晁府後庭,看著周亞夫親自移來的廣陵槐栽進阿寧的衣冠塚。
樹根處埋著她的銀簪、半片狼頭符,還有我新刻的“安”字槐木牌。
雪化時,泥土裡滲出點點紅,像她留在世間的最後印記。
景帝的削藩策終於頒下,推恩令如春風化雪,諸侯封地漸分,而我知道,這一切的代價,是阿寧用三輩子的命,替我鋪就的路。
深夜批卷時,案頭的避毒香突然飄出槐花甜香——是阿寧臨終前藏在墨錠裡的。
筆尖劃過“鹽鐵官營”四字,恍惚看見她伏在燈下縫補朝服的剪影,袖口露出的半朵並蒂蓮,終於在我淚落時,與硯台裡的墨痕連成完整的花。
原來她早就算好,就算自己死了,也要化作槐香,永遠縈繞在我案頭。
長安城的初雪又落了,我摸著腰間空了的香囊,忽然聽見窗外槐樹發出沙沙聲。
是她嗎?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用隻有我懂的暗號,說著“大人,阿寧一直在”。
雪片落在窗紙上,映出模糊的影子,像極了她耳後那粒漸漸淡去的朱砂痣,卻比任何星辰都亮。
這一世,我終於護下了漢家山河,卻永遠失去了那個替我擋住所有風雪的人。
原來最狠的虐,不是生離死彆,而是她用一生的守護,讓我明白,有些羈絆,早在生死輪回中,就已刻進槐樹的年輪
——她是我的阿寧,是我刻在骨血裡的槐花,是我窮儘餘生,都無法償還的債。
當春回大地,晁府後庭的兩棵槐樹終於開花,一白一淡綠,花瓣落在阿寧的碑前,像她曾說過的:“大人,槐花會記得所有事。”
是的,槐樹記得,我記得,這萬裡江山記得,那個用血與淚守護它的姑娘,從來都不是過客,而是深埋地底的根,是永不凋零的,漢家魂。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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