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12年冬月,鹹陽宮暖閣的炭火將青銅鼎紋熏得扭曲。
父親將焚書詔書拍在案上時,我正對著鏡中燙傷發呆——那道蜿蜒疤痕在腕骨上方,是昨日替楚地儒生跪求免罪時,被《詩經》殘簡燙的。
竹簡爆裂的火星濺在皮膚上的瞬間,我聞到焦肉味混著墨香,竟與楚離歌袖中的艾草味詭異地調和。
案頭《尚書》竹簡滾落,露出我藏在底頁的楚離歌帕子,鳳鳥尾羽的金絲線在火光下刺目如血。
父親的龍紋大袖掃過楚地貢來的編鐘,鐘體上"永保民極"的楚篆被磨去,替代為秦隸"海內皆臣"。
他盯著我腕間疤痕,忽然劇烈咳嗽,指縫間咳出的血珠滴在詔書上,將"焚"字暈成暗紅漩渦,像極了楚離歌說起郢都陷落時,眼中翻湧的血色。
"儒生謗議朝政,不得不除。"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每說一個字,喉間都發出細碎的響動,如同楚地編鐘被敲裂後的餘音。
我看見他腰間玉玨繩結換了新樣,正是楚離歌七日前在椒房殿外替我編的"比翼鳥"形製,繩頭綴著的碎玉,與楚離歌玉玨的斷口嚴絲合縫。
"詩書乃治國鏡鑒......"
我話未說完,父親已抄起竹簡砸來。
竹簡擦過我眉骨,在牆上撞出裂痕,露出裡麵填埋的楚地陶片——那是十年前修建宮殿時,匠人私藏的郢都殘瓦,上麵的鳳鳥紋被石灰掩去半邊,卻仍在裂縫中展翅欲飛。
父親盯著陶片,忽然用楚語低歎:"當年你母親臨終前,求我留楚地宗廟......"
他的楚語帶著濃重的秦腔口音,像被掰斷的玉簪,斷口處還沾著新血。
我想起母親咽氣時,手中緊攥著片楚地桃花,花瓣上用指甲刻著"勿焚"二字,如今那花瓣還夾在我最珍愛的《楚辭》殘卷裡,早已褪成枯色。
"去上郡吧。"
他轉身望向窗外枯桃,龍冠流蘇垂落遮住眼瞳,玉玨在腰間晃出冷光,"蒙恬需人監軍,你且去看看......真正的大秦鐵騎,如何踏平楚人的"崇文"。"
他說"崇文"二字時,舌尖重重抵在上顎,像在吐出枚帶刺的桃核。
子夜時分,楚離歌翻牆而入,發間編磬耳墜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枚素銀簪子,簪頭刻著極小的"郢"字,邊緣卻磨得圓潤——那是她日日摩挲的痕跡。
她盯著我腕間燙傷,忽然用楚語低吟《哀郢》,指尖蘸著茶水在《商君書》背麵寫下秦篆:"楚人畏秦如虎,卻敬扶蘇如星。"
字跡未乾,她已掏出個錦盒,裡麵是專治燙傷的楚地冰蠶膏,盒底刻著"郢都尹印"——那是她父親的官職,卻在二十年前隨郢都陷落而消亡。
"跟我去上郡。"我握住她塗藥的手,觸到她掌心薄繭——那是常年握劍所致,卻在我指腹撫過繭子時,她微微顫抖,像被觸動了某道舊疤。
她欲抽回手,卻在我替她戴上秦式護腕時軟下來,護腕裡層繡著她教我的楚文"春"字,針腳間藏著片曬乾的桃花,花瓣上有她齒痕,是去年春日她咬著花替我穿針時留下的。
"上郡的楚民,"她忽然開口,聲音混著窗外風聲,"每到月望便要斷食,學秦人"敬天",卻連楚地司命星的方位都不許看。公子可知,他們偷偷在袖口繡星圖,被發現後......"
她咬住下唇,沒說下去,卻掀起衣袖,露出小臂上的烙痕,正是司命星的楚地刻法,周圍焦肉翻卷,像朵永遠無法盛開的花。
烙痕邊緣有細小的針孔,顯然曾被人用細針紮過無數次,試圖磨去印記。
車隊離開鹹陽那日,趙高在城樓目送我們。
他身著楚地進貢的雲錦長袍,指尖摩挲著袖中香袋,我嗅到熟悉的杜若混艾草味——與楚離歌初遇時的氣息分毫不差。
楚離歌騎在馬上,紫色披風下隱約露出半柄劍柄,那劍鞘紋路竟與父親玉玨繩結同出一源,而她發間銀簪在陽光下折射出冷光,簪頭"郢"字與趙高冠上的秦式饕餮紋遙遙相對,宛如楚秦二字在風中對峙。
行至渭水畔,楚離歌忽然勒馬,望向南岸的楚地方向。
我順著她目光看去,見渡口有群孩童在淘洗泥沙,頸間都掛著玉蟬——那是楚地喪禮用的冥器,如今卻成了他們求生的飾物。
玉蟬在陽光下晃出慘白的光,每個蟬翼上都刻著極小的字,我眯眼細看,竟是"楚囚"二字的變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