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呂布,是在雁門郡的秋草灘。
那天他騎著一匹青騅馬,甲胄上的血珠滴進枯黃的草莖,像撒了一把碎珊瑚。
我正啃食著帶霜的苜蓿,忽然聽見頭頂傳來低笑——他翻身下馬時,腰間的鐵胎弓蹭過我脊背,驚得我前蹄揚起半尺高。
"好烈的性子。"
他伸手攥住我鬃毛,掌心的繭子擦過我的皮膚,帶著鐵鏽與硝煙的氣息。
我甩頭想咬他,卻在對上他眼睛時猛地頓住——那雙眼睛像塞北的紅柳河,汛期時翻湧著泥沙俱下的渾黃,卻在落日裡泛著琥珀色的光。
後來我才知道,那日他剛在黑虎山斬了三十七個馬賊。
丁原賞他二十壇葡萄酒,他卻全澆在我馬槽裡:"赤兔,你該喝最好的。"
酒液順著我的嘴角往下淌,他忽然伸手替我擦拭,指腹蹭過我鼻梁時,我聞到他袖口殘留的血腥味裡,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乳香——後來我才明白,那是他替受傷小兵裹傷時,沾到的金瘡藥味道。
丁原拍著他肩膀時,指甲掐進他後頸舊疤:"奉先啊,並州狼若沒了獠牙,便隻是條看家犬。"
酒壇底刻著"忠"字,是丁原命人用他父親的佩刀刻的。
十月霜降,他帶我去九原城外打獵。
霜花凝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鹽,卻笑得像個孩童:"看見那隻黃羊沒?若我射中它,便割羊腿肉給你烤著吃。"
他挽弓時,我能感覺到他貼在我背上的胸膛微微震動,弓弦嗡鳴如春日冰河初裂,箭矢破空時驚起一群灰鶴,在鉛灰色的天空劃出碎玉般的弧線。
當晚他果然架起篝火烤羊腿,火星子濺在他鎧甲上又倏地熄滅。
我啃著他遞來的肉乾,聽他用刀尖撥弄篝火:"赤兔,你說人為什麼要打仗?"
火光照得他瞳孔發紅,像兩團將熄的炭火,"丁刺史說我是並州之狼,可狼若不撕咬,就得被餓死啊。"
我不懂他的話,隻看見他鎧甲縫隙裡露出的皮膚,新傷疊著舊疤,像乾涸的河床。
後來我才知道,他三歲時父親戰死,母親用乳汁拌著炒麵養大他,直到丁原將他收為義子。
那夜他忽然伸手抱住我脖頸,下巴抵在我鬃毛上輕輕搖晃:"等我得了天下,就帶你回五原郡,那裡的苜蓿草比金子還亮......"
他的聲音混著烤肉香,融在漸濃的夜色裡。
我望著遠處起伏的陰山輪廓,忽然覺得這個渾身血腥味的少年,懷裡竟有幾分母羊護崽的溫軟。
卻不知,這溫軟終將被亂世碾成齏粉,而我將親眼見證,那團曾照亮草原的火焰,如何一寸寸燒成冷灰。
建安元年的雪來得格外早,十月末便已漫過馬膝。
丁原的大帳裡燃著獸炭,暖得人直犯困。
我臥在帳外打盹,忽然聽見帳內傳來瓷器碎裂聲。
抬頭望去,隻見呂布掀開門簾衝出來,臉色比帳外的雪還白,眉間卻燃著兩簇火——那是我第一次見他露出那樣的神情,像被獵人逼入絕境的孤狼,眼底泛著血色的光。
"奉先,你要三思!"
丁原的聲音從帳內傳來,帶著平日少有的顫抖,"董卓那老賊......"
呂布猛地轉身,腰間的佩劍磕在旗杆上發出清響。
我看見他右手握拳又鬆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喉結滾動著,像吞咽了一把碎玻璃:"義父待布恩重如山,布......"
他忽然拔出丁原賜的佩劍,劍鋒在雪地上劃出半人深的溝,火星濺進袖口——那裡藏著董卓密信,"騎都尉印綬已刻好,隻待奉先親啟"的字跡被冷汗暈開。
"可董卓許我騎都尉之職,封都亭侯,還有......"
他頓住話頭,喉間溢出一聲極輕的歎息,像被北風揉碎的殘葉。
後半夜我被馬蹄聲驚醒,睜眼便看見呂布牽我上馬。
他的披風浸透了雪水,沉甸甸地拖在地上,手裡提著一個用油紙包著的包裹——後來我才知道,裡麵是丁原的頭顱。
"赤兔,你怨我嗎?"
他聲音沙啞得不像平日,伸手替我係馬韁時,我看見他袖口沾著幾點暗紅,"丁原待我如父,可父......"
他忽然咬住下唇,直到滲出血來,"可這世上哪有父親會讓兒子永遠做個馬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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