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老院的初雪是在臘八那天落的,我趴在窗台看雪花往香樟樹杈上堆,想起當年賣剩的豆腐腦,隔夜後結的霜也是這樣白乎乎的。
王建國坐在輪椅上咳,護工小陳給他捶背,下手比張芳重,卻不會像她那樣指甲掐人。
“李奶奶,您兒子又打款了。”
小陳晃著手機進來,屏幕上顯示劉強的轉賬通知,兩千塊整,和上個月分毫不差——和他女兒上周的鋼琴課費用比起來,剛好少了個零。
我摸著棉鞋裡的新存款單,邊角還沒磨軟,哪像以前藏在鞋跟裡的舊單子,被體溫焐得服服帖帖。
二十年前劉強高考前說想吃紅燒肉,我和老王在菜市場多守了三個鐘頭,棉鞋裡灌進的冰碴子把腳趾凍得通紅,才湊夠買肉的錢。
那時他啃著紅燒肉說“等我考上大學,讓爸媽天天吃肉”,現在他的女兒每周去西餐廳,卻嫌我們身上有豆腥味。
傍晚張芳來了,拎著三顆套著發泡網的紅富士,塞進冰箱最上層時金鐲子叮當響。
“媽,這蘋果貴著呢,小偉說爸愛吃甜的,特意挑的冰糖心。”
她蹲下來幫我捶背,指甲卻在我肩胛骨上按出深深的印子,和去年在商場試戴金鐲子時,讓櫃員拿高價款的力道一模一樣。
“您這棉鞋補了三回了吧?”她指尖劃過鞋跟處的補丁,“我上周在超市看見新款式,帶絨毛的,才五十塊……”
話沒說完就盯著我儲物櫃的鎖,袖口的薑黃色毛衣滑下來,露出裡麵半件簇新的羽絨內膽——分明是用小偉的退伍費買的。
夜裡給老王泡腳,他盯著水盆裡的倒影:“那年小偉摔斷胳膊,你抱著他跑了三裡地去診所,棉鞋都跑飛了一隻。”
水麵晃啊晃,映出小偉十歲時的模樣,他趴在我背上哭,說“媽彆怕,我長大了保護你”。
現在他的電話永遠在占線,說“忙著談項目”,其實我聽見張芳在電話那頭罵“老不死的又要錢”。
盆裡的水涼了,老王腳背上的老繭蹭得我掌心發疼,比存款單的紙還糙——那是推了二十年豆腐車磨出來的。
初雪化在養老院的鐵柵欄上,結成一道道冰棱。
我數著窗台上的冰棱,就像數著這些年給兒子們攢的錢:劉強買房五萬,小偉結婚十萬,孫子滿月、孫女抓周,每次都是咬著牙從賣豆腐的錢裡摳。
可現在他們的兩千塊,比菜市場的豆腐還準時,卻比冬天的秤盤還冷。
小陳說看見張芳在樓梯間和護工嘀咕,說我“把真錢藏在棉鞋裡”,第二天李梅就來了,指甲換成了葡萄紫,比當年削蘋果時還要亮。
她翻遍了我的儲物櫃,連棉鞋都抖了又抖,卻沒看見夾層裡的繳費單——那兩張四十萬的單子,早就在第一個月轉成了養老院的預繳費用,財務室張姐拍在桌上的單子還記著,護理費每年漲,政府補貼卻越來越少。
棉鞋被扔在床頭櫃上,鞋跟的補丁開了線,露出裡麵的夾層。
我摸著空蕩蕩的鞋窠,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夜,劉強發燒40度,我和老王輪流背著他去診所,棉鞋踩在雪地上吱呀作響。
那時的雪比現在暖,因為懷裡抱著孩子,而現在的雪,隻落在養老院的鐵柵欄上,結成冰棱,劃疼了每一個數著轉賬記錄的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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