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屋頂的雨漏如線,斜斜切過燭火時,我正用指甲碾平《論語》卷角的黴斑。
書頁間掉出張揉皺的草稿——那是去年府試落榜後,我在貢院牆根寫的《議蝗災疏》,墨跡被雨水洇得模糊,卻還能看見‘有司匿災,草民易子而食’的句子。
胡屠戶曾一把搶過這紙,罵我‘寫些戳心窩子的話,活該考不上’,可我當時攥著筆杆想:若連災荒都不敢言,讀聖賢書何用?
如今這草稿邊角已被磨成絮狀,像極了我這張敢罵考官的嘴,雖屢屢碰壁,卻總關不住話。.
那墨色在潮氣裡洇成淺灰,像極了我五十年來晃蕩在科舉路上的光陰。
書頁間夾著的乾枯槐花,原是十年前娘子省下三日口糧,從街頭瞎翁處換來的香袋。
她那時指尖尚帶著新嫁娘的溫軟,捏著香袋塞給我,說:“官人,這花能鎮住文氣,保你高中。”
如今花瓣褪成枯紙,香氣早散在灶台的油煙裡,倒像我這把年紀,空有“學而時習之”的爛熟,卻連縣試的門檻都跨不過三次。
“哐當!”木門被酒氣撞開,門板撞在土牆上,震落的泥灰撲了我一肩。
老嶽丈胡屠戶鐵塔般堵在門口,銅煙杆敲得桌案咚咚響,那聲響混著雨珠砸在瓦上的脆響,刺得人耳膜發疼。
他敞著油膩的靛藍布衫,袖口磨出的棉絮沾著豬油垢,酸餿的汗氣裹著劣質燒酒的味道,瞬間灌滿了這漏雨的茅屋。
“範進!”他眯著眼,三角眼在我身上剜來剜去,“我家閨女跟你十年,哪日不是補丁摞補丁?你瞧瞧她袖口……”
他猛地拽過剛從灶間出來的娘子,粗布裙角掃過灶台,果然帶起一串灰星子,“隔壁王媒婆今早來說了,綢緞莊東家死了婆娘,瞧上我家閨女生得端正,願出十兩彩禮!十兩啊!夠你考十回秀才了!”
我猛地站起,膝蓋撞翻了瘸腿木凳,榫卯斷裂的聲響混著簷雨,像極了某年縣試落榜時,我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
“嶽父!”我攥緊了袖中那卷磨破邊的《策論》,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明日便放榜!我若中了秀才,何愁沒有功名?何愁讓娘子受窮?”
話音未落,巴掌已摑在臉上。
那力道帶著屠戶常年宰豬的狠勁,打得我眼冒金星,鹹腥的血沫順著嘴角滲進喉嚨。
我踉蹌著撞在牆角,土牆的濕氣透過單衣浸進骨頭。
胡屠戶啐了口痰,煙杆戳到我鼻尖前,銅鍋子裡的火星濺在我衣襟上:“五十歲的老廢物!還做你那秀才夢!我告訴你,今日不寫休書,我這把屠刀——”
他晃了晃腰間的磨刀石,青石上的水痕在燭火下泛著冷光,“便先宰了你這不中用的女婿!”
他摔門而去時,門板上的裂紋又深了幾分。
娘子端著野菜粥進來,鬢角沾著草屑,想必是剛從屋後挖野菜回來。
夜露凝在她發間,像撒了把碎銀。
她把粗瓷碗推給我,碗裡飄著幾根蔫黃的菜葉,碗底卻沉著半個窩頭——那是她省下的口糧。
粗布袖口磨出的毛邊蹭過碗沿,我瞥見她拇指上的凍瘡,紫紅的裂口浸在粥氣裡,想必正刺疼著。
“官人莫聽爹的話,”她低頭攪著粥,聲音輕得像簷雨,“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終成大家。官人比他更有學問,不過是時運未到……”
我盯著她袖口露出的手腕,細瘦得像柴禾。
十年前洞房夜,她藏在袖中的銀簪,簪頭刻著並蒂蓮,是她母親留給她的唯一嫁妝。
後來我為了買一錠徽墨赴考,偷偷當了那簪子。
如今想來,那並蒂蓮倒像個笑話——蓮生淤泥,尚能濯清漣,我這陷在淤泥裡的人,卻妄想攀折月宮桂樹,真是癡人說夢。
更漏敲過三更,雨勢漸猛。
我摸出藏在牆縫裡的《策論備考》,紙頁間夾著去年落榜時寫的雜記,滿篇都是“考官眼盲”“時運不濟”的怨懟。
可罵完又怕,若真考官昏聵,我這殘卷破墨,又憑什麼入眼?
窗外忽然傳來霍霍的磨刀聲,那聲響規律而冰冷,刃口擦過青石的動靜,像極了十年前胡屠戶宰豬時,磨刀霍霍向豬羊的前奏。
我縮在牆角,聽著那聲音越來越近,忽然想起白日裡胡屠戶通紅的眼——他今日磨的,怕是真要宰了我這“誤人閨女”的女婿。
燭火在風裡晃了晃,將我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個縮頭縮腦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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