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他靴底總沾著鹽粒,袖口總藏著“浮引勘合”。
如今他案頭的《鹽法考成》,某頁用朱筆圈著“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旁邊是他批注的小字:“非吾願,實乃官場漕規耳。”
更痛的是婉娘。
那年揚州的三月三,她在瘦西湖的詩會上吟“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鬢邊的海棠簪子隨聲輕顫。
我當時正被鹽商刁難,那鹽商非說我的詩稿抄襲,要我當眾道歉。
她卻撥開人群,將一錠銀子拍在桌上:“這位先生的詩稿,我買了。”
後來才知道,她是揚州最大的鹽商之女,卻偏偏愛往書齋跑——她父親的賬房裡,鎖著一摞摞《鹽引勘合》,每道勘合都對應著上千引官鹽,而她的繡房裡,卻藏著我送她的《杜工部集》,書頁間夾著她抄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她父親第一次見我時,正坐在鋪著波斯地毯的客廳裡數銀票。
他上下打量我洗得發白的青衫,嘴角撇成個鄙夷的弧度:“魏舉人?嗬,舉人能換幾擔鹽?”
後來我做了揚州同知,他依舊瞧不上我,說我“芝麻官,難登大雅之堂”——直到我因整頓鹽政被彈劾,他竟在宴會上拍手稱快:“我就說嘛,寒門出不了鳳凰。”
他不知道,我查封的那些私鹽,恰是他用“合法”的《餘鹽割沒簿》轉運的,每割沒一引官鹽,他就能從鹽運使那裡分得三成利。
婉娘被禁足那日,我隔著朱漆大門喊她名字。
門內傳來她壓抑的哭聲,還有瓷器摔碎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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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來,”她的聲音透過門縫飄出來,帶著血沫似的顫抖,“你我之間,隔著的不是門第,是這世道的冰牆。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我靠在門上,聽著她的哭聲,拳頭緊緊攥起,指甲幾乎掐進了掌心。
那一刻,我恨自己的無能,恨這世道的不公——更恨那本寫滿“鹽引數目”“稅銀分例”的《鹽法通誌》,它像道無形的牆,隔開了我們,也隔開了無數個像我們這樣的人。
油燈突然滅了,屋子裡陷入一片漆黑。
我摸索著找到腰間的玉佩,冰涼的玉質貼著皮膚,仿佛能感受到她指尖殘留的溫度。
原來這十年寒窗,換來的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跌進另一個更深的泥沼——這牢籠不是某個人設的,而是由一張張公文、一條條則例、一樁樁“合情合理”的潛規則砌成的。
可若就此認命,又怎對得起祖父的期許,對得起婉娘那雙含淚的眼?
我坐在黑暗中,摸到枕邊的《農政全書》,觸到恩師寫的“為民者”三字,眼神漸漸堅定:就算這製度是堵冰牆,我也要在洛城鑿出個洞來,讓光透進來。
《農政全書》的紙頁被油燈烤得發脆,恩師題字的“為民者”三字在晨光中泛白。
更夫敲過五更時,我摸出王順藏在櫃底的粗布短打,袖口還留著前任知縣補釘的線頭——這衣服穿在身上,竟比官服更合身。
窗外的老槐樹落了最後一片殘葉,正砸在我昨夜磨墨的硯台上,墨汁未乾,凝成個歪歪扭扭的“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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