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對暖意的渴求,像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引著她僵硬的身體。
雲棲推開房門,清晨的寒氣讓她頸後的傷處一陣刺痛,但她隻是更緊地握住了那根磨得光亮的竹杖。
她要去後園,不僅為了拾些枯枝,更是為了確認一些東西,一些在病榻上反複縈繞於心的模糊預感。
穿過幾壟新翻的試驗田,孩子們的爭論聲便清晰地傳了過來。
他們正圍著一塊樣田,腳下是剛開好的墒溝,小臉一個個漲得通紅。
“老李叔去年就是聽了《耕技大全》上的,說早播五日能搶墒,結果呢?一場倒春寒,他家虧了足足三成收成!”一個半大少年揮舞著手臂,唾沫星子亂飛。
另一個孩子立刻反駁:“可不早播,萬一春雨遲遲不來,種子不下地,一樣是白費功夫!書上總不會騙人!”
雲棲沒有插話,她隻是拄著杖,一步步挪到田壟邊,緩緩蹲下身。
她的動作很慢,像是怕驚擾了沉睡的土地。
她伸出蒼白但乾淨的手指,撚起一撮濕潤的土粒,在指腹間輕輕揉搓。
泥土的顆粒感、濕度、甚至那微不可察的溫度,都通過指尖的觸感,傳遞著比書本更真實的信息。
她又抬起頭,眯著眼看了看天光穿透薄雲的角度,將此刻的日影和時辰默默記在心裡。
與此同時,百裡之外的謝田舊址,青梧正勒馬立於田埂之上。
她的目光銳利如鷹,掃過眼前一片奇特的景象。
一群衣衫襤褸的少年,正用粗糙的草繩綁著大小不一的石塊,在地上拖拽,模擬著開墾田地時的“墒溝深淺”。
他們一邊比劃,一邊用一種古怪的、帶著節律的語調背誦著:“淺溝防澇,深溝鎖濕——天大旱,鎖不住;雨連綿,防不及——但若遇著凍土,萬萬不能犁底!”
青梧的心猛地一震。
這分明是耕部秘傳“破墒引氣式”的口訣變體,卻被改成了一種更粗糲、更易上口的鄉野歌謠。
她翻身下馬,走到孩子們跟前,聲音裡聽不出喜怒:“這調子,是誰教你們的?”
一個膽大的孩子抬起頭,抹了把臉上的泥,脆生生地回答:“是北坡的王婆婆!她說她夜裡總做夢,夢裡有個聽不清臉的人一直在哼這個調子,她記下來了,就教我們唱著玩。”
夢裡的人……青梧心頭那根緊繃的弦被狠狠撥動了一下。
沈硯。
除了他,還會有誰?
他竟是用這種方式,將耕道奧義播撒在這片他曾深愛過的土地上。
她沒有去糾正孩子們口訣中的“錯漏”,那並非錯漏,而是為了適應這方水土而做的演變。
她反而蹲下身,幫他們調整草繩上石塊的間距,讓模擬出的阻力更接近真實的犁鏵。
“夢裡的調子確實不錯,”她的聲音溫和下來,“可你們試過沒有,在下過透雨的第三日,趁著日頭剛出來,用細齒耙把表土輕輕地、快速地鬆上一遍?”
孩子們麵麵相覷,眼中滿是困惑與好奇。
當夜,細雨敲瓦,淅淅瀝瀝。
雲棲在自家簡陋的灶房裡,守著一罐咕嘟作響的草藥。
藥氣混著柴火的煙味,彌漫在狹小的空間裡。
忽然,她攪動藥汁的動作停住了。
她的耳朵裡,捕捉到了一種極細微、卻極有規律的節奏。
不是風聲,不是雨聲,而是屋簷下彙聚的雨水,滴落在石階下一個舊陶盆裡的聲音。
滴答……滴答……那水滴落入泥土的間隔,竟與她記憶深處《守苗苗調》的第七拍,嚴絲合縫,分毫不差。
她心頭一動,拄著竹杖推門而出。
夜色清寒,雨絲如針。
隻見屋簷下,積水正沿著一道瓦縫,一滴、一滴地墜入那個被人遺棄的陶盆。
每一滴水珠激起的漣漪,都不是均勻地向四周散開,而是微微偏向一個固定的角度,就如同經驗老到的農人,用犁尖劃開土壤時那精準無誤的軌跡。
雲棲閉上了眼睛,喉嚨裡不自覺地溢出一串極輕的哼鳴,那是《守苗調》的曲子。
奇異的事情發生了,隨著她的哼唱,那陶盆中漣漪擴散的方向,竟也隨之發生了微不可察的改變,仿佛在回應她的節律。
她瞬間明白了。
沈硯並未留下任何驚天動地的神跡,但他將他的道,他的法,他的神魂,刻入了這天地之間。
風聲、雨聲、水滴聲、萬物生長的節律……整個天地,都成了他耕者歌謠的共鳴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