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三更了。
他把擦乾淨的槍靠在廊柱上,轉身往灶房走,腳步比來時輕快了些。
至少今夜,她留下了。這就夠了。
翌日。
溫照影給玉柔夫人喂完粥,又囑侍女“每隔半個時辰遞次溫水”,這才將帕子疊好放進竹籃。
剛要起身,江聞鈴突然從廊下轉出來,攔住她。
他眼底還有紅血絲,顯然又沒合眼:“我和你回去。他若刁難你——”
“不需要。”
她的語氣帶著些刻意的疏遠,她想了一夜,或許並無不可能,聞鈴對她,確實越界了。
他武力勝過顧客州,可朝堂之事,顧客州比他清楚多了,他剛剛承襲爵位,正是成平侯府勢弱時,她不想害了他。
江聞鈴手心都在冒汗,看著她的眼,心跳得很快,他不知他在她眼中是怎樣,他也害怕暴露,暴露這十一年的情感。
他目送溫照影上了馬車,木輪的軲轆聲碾過他的心,幾乎要喘不過氣。
可她不會發現的,她早就忘記了,十一年前的那個混小子。
馬車剛碾過安平侯府的青石板,溫照影就聽見正廳傳來茶盞碎裂的脆響。
她抬手將銀簪鬆了半分,碎發簌簌灑下,垂在眼下時,藏住眸底的冷。
“夫人,方才路過西街魚鋪,見老板新到了批鰣魚,我讓小廝留了兩條最肥的。”
青禾扶她下車時,特意提了句。
溫照影笑笑,不語。
溫照影踩著石階往上走,素色裙擺掃過青苔,洇出的淺綠像塊洗不掉的印。
剛進正廳,就見顧客州背對著她站在案前,指節捏著茶盞殘片,指縫裡滲出血珠也沒察覺。
“成平侯就這麼勾人,留夫人到現在?”他轉身時,眼底的戾氣正往上漲,卻在看見她眼下那兩縷碎發時,頓了頓。
溫照影沒答,反而屈膝蹲下身,用帕子去撿地上的瓷片。
指尖剛碰到碎片,就被顧客州攥住手腕。
他的力道狠,好似要捏碎她的骨頭。
上次的淤青還未全好,青禾不可置信地瞪著顧客州,低聲道:“姑爺,夫人該休息了。”
“你不是說,我不該是你丈夫?”他湊近了些,“怎麼,江聞鈴沒留你?”
溫照影的手腕被攥得生疼,卻沒掙紮。
“夫君這話,是認了?”
她垂眼時,帕子角在紅痕上碾出半圈白印,再抬眼時,碎發後的瞳仁冷得像冰。
她往前又挪了半寸,聲音壓得低,剛好夠他聽清:“成平侯府的門檻再高,也高不過安平侯府的體麵。”
她用帕子慢悠悠地擦著手腕,像在擦什麼臟東西:“昨日聞鈴弟弟用槍指著你時,我若不認你這個夫君,他那槍……怕是真要戳下來了。”
顧客州的臉猛地漲紅。
他最恨人提昨日槍尖抵喉的事,尤其是被溫照影這樣輕描淡寫地說出來。
“你少拿江聞鈴壓我!”他攥緊拳頭,指節發白。
“我哪敢壓夫君。”溫照影忽然笑了,指尖卻在帕子下慢慢摩挲著腕間紅痕,“隻是聽說‘成平侯新得先帝令牌,遇事可自行決斷’,就看夫君敢不敢?”
顧客州的喉結滾了滾,後槽牙咬得發酸。
他知道溫相最得聖上信任,這話要是真傳出去,他的臉麵就算徹底沒了。
“你想怎樣?”他的聲音硬邦邦的,卻泄了氣。
溫照影起身時,裙擺掃過他的靴邊,語氣淡淡,卻帶著挑釁:“不想怎樣。”
她走到桌邊,拿起茶壺續水,茶水在杯中晃出細浪:“方才青禾說西街魚鋪到了好鰣魚,想著夫君愛吃醋溜口的,本想回來就吩咐廚房。”
杯沿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臉:“隻是夫君這般動氣,倒讓我忘了。”
顧客州盯著那杯茶,半天沒說話。
他知道溫照影在拿捏他——鰣魚金貴,尋常時候難買到,她偏在這時候提起。
“魚。”他突然說,聲音悶悶的,“讓廚房做醋溜魚。”
溫照影轉身時,嘴角的笑意藏進了眼中。
她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眼,男人正盯著那杯茶,指節還在微微發顫。
“吩咐多放些醋。”溫照影低聲囑咐。
溫照影望著簷外的天,雲正往西邊飄:“需得酸到他想起今日的話,就牙癢。這鰣魚來得巧,正好讓他知道,有些滋味,不是他想拿捏就能拿捏的。”
正廳裡,顧客州端起茶杯猛灌了口,茶水燙得舌尖發麻也沒放。
他盯著溫照影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女人比江聞鈴的槍還狠——槍尖傷的是皮肉,她的話卻專挑骨頭縫裡紮,連條魚都能用來堵他的嘴。
可他偏生沒法發作。
就像她剛才暗示的,鰣魚是她讓人留的,他若再揪著不放,倒顯得他小家子氣了。
廊下的風掀起溫照影的裙擺,她摸了摸腕間的珠串,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
用完晚膳,青禾為夫人淋浴時,手驟然一抖,隻因夫人說——“青禾,不必真把他看作姑爺,我會和離的。”
青禾語氣裡藏著按捺不住的驚喜:“您永遠是我的小姐!”
“讓庫房把我的嫁妝單子拿過來,顧客州多半是盯上那些鋪子的盈利,他換了人無所謂,賺的錢,我一分也不能少。”
溫照影撩起水簾,眸底藏著從未公之於眾的算計。
顧客州,你不應該出現在我的人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