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風刮了整一年,把江聞鈴藏在懷裡的家書吹得泛黃。
第一場雪化時,他收到了家裡的信,玉柔夫人用桂花糕的甜香浸透了信紙。
說十月初六在做家了一桌菜,那天是他的生辰,說他成年了,真真長大了。
程虎在巡邏時撿到塊戈壁玉,笨拙地雕成朵並蒂蓮,說要等三月換防,親自送回老家給那對雙胞胎當玩意兒。
江聞鈴每次查營,總能看見帳篷外晾著的布條上,老兵們歪歪扭扭繡著的“歸”字。
有的繡給爹娘,有的繡給婆娘,針腳裡全是盼頭。
直到驚蟄那天,戈壁突然落了場雨,打濕了營前的旗幟。
江聞鈴望著遠處泛綠的草芽,忽然對程虎說:“備好行裝吧,三月的換防,該啟程了。”
京城的三月,是被梅香泡透的。
世無雙的門檻被踏得發亮,簷下的風鈴換了新的,鈴舌上墜著的小小的綠萼梅繡片,是柳嫂的女兒繡的,小家夥今年才十歲。
溫照影站在廊下,看著繡娘們把最後一批冬衣打包送給城郊的孤院。
“夫人,今年的施粥棚搭在哪?”舒輕紡抱著賬本出來,“張嬤嬤說,城西的粥棚該修修了,去年冬天凍裂了縫。”
溫照影抬頭:“就搭在門口吧,”她輕聲道,“今年的新米到了,多熬些。”
過了一會,施粥棚支起來,就圍了不少人。
溫照影提著裙擺站到了灶台邊。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的軟緞襖子,領口袖沿滾著圈銀線,像落了層薄雪。
烏發鬆鬆挽成個髻,隻簪了支素銀的梅花簪,鬢邊垂落的碎發被風拂得輕顫。
她站在蒸騰的熱氣裡,眉眼被白霧籠得愈發柔和。
舀粥時,手腕輕轉,瓷勺貼著陶碗內壁滑過,不多不少,剛好是滿滿一碗。
有個衣衫襤褸的小乞兒怯生生地遞過破碗,她便彎下腰,把碗湊到孩子手邊:“慢點喝,燙。”
陽光穿過她鬢邊的碎發,在粥麵上投下細碎的金斑。
有幾粒米沾在她袖口,她渾然不覺,隻專注地給下一個人盛粥。
輪到張嬤嬤的老母親時,老太太顫巍巍地握住她的手:“夫人啊,你這手,繡得出瑤池仙葩,也端得起粗陶碗,菩薩心腸喲。”
她笑了笑:“奶奶說笑了,不過是舉手之勞。”
她看向街道,去年江聞鈴還蹲在門檻上,給流浪的小貓喂魚乾。
風卷著梅瓣飄過粥棚,有片落在她發間。
舒輕紡剛要伸手替她拂去,卻見她抬手時,恰好與街角投來的一道目光撞個正著。
那一刻,灶台上的熱氣仿佛凝住了,簷下的風鈴也停了響。
黑馬噴著響鼻踏過青石板,江聞鈴勒著韁繩,玄色披風被風掀起個角,露出腰側懸著的長刀。
他就那樣騎在馬上,比記憶裡更高些,那雙眼睛,亮得像淬了戈壁的星子,正一眨不眨地往下看。
溫照影的手頓在半空,瓷勺裡的粥晃出幾滴,落在袖口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圓點。
他的目光落在她發間那片梅瓣上,又滑到她沾了粥漬的袖口,最後定在她臉上。
那眼神太沉,裹著三千裡風沙的粗糲,也藏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燙得她耳尖發熱。
周遭的人聲、馬蹄聲、賣花人的吆喝聲,忽然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
她隻看見他披風下露出的那截脖頸,喉結輕輕滾了滾;
他隻看見她被熱氣熏紅的臉頰,和眼底一閃而過的、屬於故人的關切。
“掣。”
他忽然鬆了韁繩,黑馬邁開步子,繼續往前走。
披風掃過粥棚的竹架,帶落幾片梅瓣,飄在她腳邊。
溫照影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手裡的瓷勺“當啷”一聲落回粥桶。
舒輕紡在旁邊說:“那不是成平侯嗎?聽說換防回來呢。”
她“嗯”了一聲,回了神,繼續盛粥。
心裡頭空落落的,又有點說不清的踏實。
他回來了,好像連寒冬的風,都跟著軟了些。
成平侯府。
江聞鈴踏進府門時,就被兩道軟乎乎的影子絆了腳。
一黑一白兩隻狸花貓正滾在石台上玩線團,見了人也不怕生,黑的那隻甩著尾巴蹭過來,爪子搭上他的袍角。
“這是哪來的?”
他彎腰拎起白貓後頸,小家夥在他掌心蹬著腿,喉嚨裡呼嚕嚕響。
玉柔夫人從花架後轉出來,手裡還掐著朵半開的芍藥,笑道:“照影送的。怕府裡冷清,就抱了這倆來,說讓它們陪著我逗逗樂。”
江聞鈴寬了心,母親沒有像他走時那樣紅眼框,隻有發自內心的歡喜。
他指尖鬆了鬆,白貓順勢蜷在他臂彎裡,毛蹭得他手腕發癢。
他往正屋走,瞥見廊下竹筐裡堆著些零碎繡料,是些沒繡完的貓形荷包,針腳歪歪扭扭,該是初學的孩子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