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錦祥綢緞莊後院彌漫的詭異血腥與染料惡臭,如同姑蘇城華麗錦袍上突兀裂開的一道猙獰傷口。賬房先生陸文遠的屍體被抬走,脖頸上那近乎透明的致命“鬼絲”勒痕,以及他手中緊握的、殘留著蛛網標記的紙片殘角,如同兩枚冰冷的毒刺,深深紮入了穆之的探查之中。
官府初步定論是“意外失足溺斃”,但圍觀人群的低語和衙役們閃爍的眼神,都昭示著這絕非意外。那“鬼絲索命”的傳言,如同瘟疫般在南濠街的商鋪間悄然蔓延,恐慌在精致的繡坊和繁忙的碼頭下暗流湧動。
穆之並未亮明身份直接乾涉地方辦案,這隻會打草驚蛇。他帶著阿月、慕婉兒和小久,如同尋常的外地客商,在姑蘇城錯綜複雜的水巷和繁華街市中穿行,一麵熟悉環境,一麵從市井流言和細微痕跡中捕捉線索。
“鬼絲…”阿月黛眉微蹙,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軟劍的劍柄,那是她習慣性的警戒動作。她身姿挺拔,眼神銳利如鷹隼,即便身著江南女子的襦裙,也難掩那份源自將門的颯爽英氣。“婉兒,江湖上可有用絲線做兵刃的奇人異士?這般陰毒手法,不像尋常江湖路數。”
慕婉兒秀眉緊鎖,仔細回憶:“聞所未聞。此物非絲非麻,堅韌異常,勒痕深嵌皮肉,更像是特製的殺人凶器。凶手手段詭譎狠辣,絕非泛泛之輩。”
“還有這標記,”小久心有餘悸地比劃著,“像蜘蛛網,透著股邪氣!陸先生查賬查到這上麵送了命,這‘鬼絲’和賬目裡的貓膩,必定脫不了乾係!”
穆之目光如冷電般掃過街邊林立的綢緞莊、繡坊、染坊。姑蘇的絲綢產業,從桑蠶吐絲到錦緞流光,是一條龐大而精密的鏈條。陸文遠之死,必然是觸及了這條鏈條下最陰暗的環節。他手中那點殘片和蛛網標記,就是指向深淵的路標。
“查清陸文遠近期的行蹤,接觸過誰,查過哪些賬,尤其是涉及貢品的部分!”穆之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的目光不經意間掠過阿月緊繃的側臉,看到她眼中因“貢品”二字而燃起的火焰與深藏的痛楚,心頭微微一緊。阿月父親的舊案,不僅是懸在他心頭的利劍,更是她心中難以愈合的傷疤。如今這“鬼絲”之禍,隱隱與之相連,讓他查案的決心中更添了一份為她追尋真相的迫切。
日間·姑蘇城·“聽雨軒”茶館
為探聽風聲,四人來到城中頗有名氣的“聽雨軒”茶館二樓雅座。此處臨河,推開雕花木窗,可見烏篷船欸乃而過,絲竹隱隱,一派姑蘇風雅。
剛坐定,鄰座便傳來一陣清朗的笑談聲。隻見一位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公子,正與幾位商賈品茗論道。此人一身月白色蘇繡錦袍,玉帶束腰,麵容俊朗,眉目疏朗,嘴角噙著令人如沐春風的淺笑,舉止間既有商賈的圓融,又透著一股難言的貴氣與從容。言談間對姑蘇絲綢行情、風物人情了如指掌,儼然此間翹楚。
“那位便是‘雲錦閣’的東家,楊顧楊公子。”鄰桌老茶客低聲介紹,語氣敬仰,“年少有為,生意遍及南北,為人仗義疏財,在姑蘇商界口碑極佳。”
“雲錦閣…”穆之心中微動,與“瑞錦祥”齊名的頂尖綢莊。
似乎察覺到穆之的注視,楊顧目光流轉,含笑望來。眼神清澈明亮,帶著恰到好處的善意與好奇,微微頷首致意,毫無商賈倨傲。
穆之亦平靜回禮。阿月的目光也落在楊顧身上,帶著審視與警惕。此人氣質不凡,談吐不俗,讓她本能地覺得不簡單。
此時,樓下街道突生喧嘩。幾個地痞圍住一賣唱老者推搡辱罵,搶奪其懷中破舊琵琶,索要“孝敬錢”。老者苦苦哀求,行人敢怒不敢言。
“光天化日,擾人清靜。”楊顧眉頭微蹙,聲音不大,卻含一絲不悅。他並未起身,隻是指尖在茶杯邊緣看似隨意地輕輕一彈。
“嗤!”
一道微不可察的破空聲!
為首那揪住老者衣領的壯漢猛地“哎喲”慘叫,捂著手腕跳起,腕上赫然多了一個細小紅點,瞬間腫脹如蜂蜇!他驚駭四顧,卻不見襲擊者。
“邪門!走!”壯漢又驚又怒,罵罵咧咧帶人倉皇退走。
老者茫然作揖道謝。
雅座上的楊顧仿若無事,繼續談笑風生,隻是端杯時,指尖似有微不可察的內息流轉。
這一幕,儘落穆之等人眼中。阿月眸中精光一閃,身體瞬間繃緊,如同嗅到危險的獵豹,右手已悄然按在腰間劍柄之上。她壓低聲音,語速快而清晰:“好快的手法!隔空打穴,勁如針砭,認穴奇準,力道收放隨心!此人武功深不可測,絕非尋常商賈!”那份敏銳的戰場直覺瞬間被激發。
慕婉兒眼神凝重,補充道:“此等精妙武功,江湖罕見。此人身份,絕不簡單。”
穆之微微頷首,目光在楊顧身上停留片刻,又下意識地轉向阿月。隻見她全神貫注地盯著楊顧,側臉線條在茶館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那份專注與戒備讓她平添幾分英氣。穆之心中一動,隨即收斂心神,專注於眼前這神秘莫測的富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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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穆之下榻客棧
客棧內,穆之小心處理著陸文遠屍身上發現的紙片殘角。藥水浸潤後,模糊的字跡與蛛網標記漸顯:
“……耗損……貢品……鬼絲坊……蛛網……貢絲有異……”
指向已無比清晰——貢品絲綢賬目存在巨大虧空,核心在一個叫“鬼絲坊”的地方,“蛛網”標記即是關鍵證據!
“鬼絲坊?”慕婉兒沉吟,“姑蘇明麵上並無此名號的作坊,必是極其隱秘的所在,或是某商號內部代稱。”
“貢品有異!”阿月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和凜然寒意。她猛地站起,身姿筆挺如鬆,眼中寒光迸射,“這‘鬼絲坊’和‘蛛網’,定與貢品有異常脫不了乾係!這幕後黑手,好毒的手段!”她雙拳緊握,指節發白,一股屬於將門虎女的凜冽殺氣在小小的房間內彌漫開來。
穆之看著阿月因激憤而微微顫抖的肩膀,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是痛惜,是共鳴,更有一股想要為她拂去這份沉重、找出真相的強烈衝動。他不動聲色地靠近一步,聲音低沉卻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阿月,冷靜。憤怒隻會遮蔽雙眼。這‘蛛網’標記,便是我們揪出幕後黑手的關鍵!這一次,定要水落石出!”他的話語,既是對案情的判斷,也像是對她的一份承諾。
阿月感受到穆之靠近帶來的沉穩氣息,以及話語中那份沉甸甸的分量,胸中翻騰的怒火稍稍平複。她深吸一口氣,抬眼看向穆之,撞入他深邃而堅定的目光中,那目光裡似乎還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她心頭微顫,那股凜冽的殺氣悄然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理解和支持的暖意,低聲道:“明白。”
線索串聯,直指皇家貢品!這背後的水,深不可測,牽扯的利益,足以讓任何人瘋狂!
恰在此時,客棧掌櫃恭敬遞上一份灑金請柬。
“客官,‘雲錦閣’楊顧楊公子遣人送來的。”
穆之展開請柬,清雅行楷映入眼簾:
“穆先生台鑒:日間聽雨軒偶遇,觀先生氣度不凡,心甚慕之。姑蘇新得春茶‘碧螺雲尖’,香沁心脾。明日酉時,於寒舍‘棲梧苑’略備薄茗,誠邀先生及諸位同伴一敘,品茗論道,結交雅士,萬望賞光。楊顧拜上”
“楊顧…”穆之放下請柬,指尖輕叩桌麵,“我們剛觸及‘貢品’、‘鬼絲坊’,他的請柬便到了。好靈通的消息,好快的動作。”
“大人,此人武功詭異,身份莫測,又與絲綢貢品牽連甚深,此宴恐非善地!”阿月上前一步,眼神銳利如刀,帶著武將特有的警惕與直接,“他那手隔空打穴,絕非等閒!若其心懷叵測,棲梧苑便是龍潭虎穴!”她的身體下意識地微微傾向穆之,形成一種保護的姿態。
慕婉兒思忖道:“此人主動相邀,動機不明。或許是想試探我們虛實,或許…也想從我們這裡得到關於‘鬼絲坊’或貢品案的信息?無論如何,是敵是友,總要見了才知。”
穆之眼中精光一閃。楊顧身份成謎,無疑是撬動姑蘇迷局的關鍵支點。與其被動猜疑,不如直麵交鋒,探其虛實。他看向阿月,見她雖滿眼警惕,但眼神清明堅定,那份並肩作戰的默契無聲流淌。
“回帖,應下。”穆之決斷道,“明日酉時,赴棲梧苑。婉兒,留意其武功路數及言行破綻。阿月,”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信任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你隨我近前,留心他言談中關於貢品和商界秘辛的蛛絲馬跡,以你之敏銳,定能有所發現。”這句“定能有所發現”,更像是對她能力的肯定與鼓勵。
“是!”阿月抱拳領命,動作乾脆利落,迎上穆之的目光,眼中除了戰意與警惕,還多了一絲被委以重任的鄭重和兩人之間無需言說的默契。
夜色深沉,姑蘇煙雨迷蒙。穆之臨窗而立,目光如炬,穿透雨幕望向城西棲梧苑。陸文遠的屍體,致命的“鬼絲”,貢品虧空的線索,神秘莫測的楊顧…數條無形的絲線在姑蘇的錦繡之下交織纏繞,勾勒出愈發詭譎危險的圖景。
明日的棲梧苑,是品茗論道,還是暗藏殺機?阿月站在穆之身側稍後的位置,同樣望向窗外。她握緊了腰間的劍柄,感受著劍鞘傳來的冰涼觸感,也感受著身邊那人沉穩如山的氣息。夜風帶著濕冷的腥氣拂過,吹動兩人的衣袂,也仿佛夾雜著染坊深處那令人心悸的絲線顫音,以及一絲在緊張局勢下悄然滋生的、難以言喻的親近與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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