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山鹽鋪後院倉庫·深夜
天,陰沉得如同潑墨。鵝毛大雪無聲地飄落,覆蓋了連化城的屋脊街巷,將整個世界裹進一片死寂的素白。寒風凜冽,卷起地上的雪沫,發出“嗚嗚”的尖嘯,在狹窄的巷道裡盤旋。天地間,隻剩下雪落簌簌的單調聲響,仿佛連時間都被凍僵了。
王景明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厚厚的積雪中,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印記,旋即又被新雪覆蓋。冰冷的寒氣穿透了他單薄的棉衣,凍得他渾身僵硬,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意。白日裡送鹽去臨縣,車轅偏偏半路斷了,耽擱到此刻才歸家。兄嫂和年幼的侄兒怕是等急了,這雪夜尤其難熬。
終於,鹽鋪後門那熟悉的輪廓在紛飛的雪幕中顯現。王景明搓了搓凍得通紅的臉頰,哈出一口白氣,卻猛地頓住了腳步。
倉庫的門,虛掩著。
一絲微弱的、令人心悸的鐵鏽味,頑強地穿透了冰冷的雪氣和濃重的鹽堿氣,鑽入他的鼻腔。
血腥味!
王景明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推開虛掩的倉庫大門,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著鹽腥與死亡氣息的溫熱氣流撲麵而來!
“大哥!嫂子!狗兒!”他嘶啞的呼喊被淹沒在風雪的嗚咽中。
倉庫裡沒有點燈,隻有外麵雪地反射的慘白微光,勉強勾勒出人間地獄的景象!
幾盞原本掛在梁上的氣死風燈歪斜地掉落在地,玻璃罩碎裂,燈油混著融化的雪水在地麵蔓延。堆積如山的鹽包被撞得東倒西歪,雪白的鹽粒如同被踐踏的雪,大片大片地傾瀉出來,與地麵上大片大片暗紅粘稠、尚未完全凍結的液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詭異而恐怖的粉紅色冰泥。
王景山——他的大哥,那個總是樂嗬嗬的憨厚漢子,此刻仰麵倒在鹽堆旁,雙目圓睜,凝固著死前的驚駭與憤怒。他的胸口、腹部,幾處猙獰的傷口邊緣凝結著暗紅的冰晶,還在微弱地冒著熱氣。
嫂子李氏蜷縮在不遠處,身上蓋著被扯破的麻袋片,身下洇開一大片深色的冰坨。她伸出的手,無力地指向倉庫深處存放家當的角落。
最讓王景明目眥欲裂的是——他年幼的侄兒,才七歲的狗兒!小小的身體蜷縮在牆角,像一隻被遺棄的破布娃娃,脖頸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翻卷的皮肉邊緣掛著細小的冰淩!
“啊——!!!”王景明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嚎,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血水泥濘之中。滾燙的淚水湧出眼眶,瞬間在臉頰上凍成了冰線。他顫抖著伸出手,想要觸碰兄嫂侄兒冰冷的身體,卻如同被無形的屏障阻擋,隻剩下撕心裂肺的悲鳴。
現場一片狼藉。鹽袋被利器劃破多處,鹽粒與血水交融凍結。貨架翻倒,雜物散落一地,牆壁上有明顯的刀砍痕跡和噴濺狀、已經凍結成暗褐色冰殼的血跡,顯示出死者生前經曆了極其激烈的搏鬥和絕望的反抗。王景明掙紮著環顧四周,尋找凶手的蹤跡,目光猛地釘在離他大哥屍體不遠處的、尚未被新雪完全覆蓋的泥濘地麵上——
一枚小小的、黃澄澄的銅扣!在雪地的反光下,那銅扣上刻著一個清晰的圖案:一隻猙獰的、扭曲的蠍子!這是盤踞在連化城東碼頭一帶,以販運私鹽、手段狠辣著稱的“毒蠍幫”小鹽梟——劉黑子的標誌!
“劉黑子!!!”王景明雙眼血紅,如同瀕死的野獸般發出怒吼,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倉庫裡回蕩,“我王景明與你不共戴天!!!”
景山鹽鋪滅門慘案,如同在連化城這個剛剛經曆賭坊風波、被大雪覆蓋的池塘裡,投下了一顆燒紅的烙鐵!三條人命,手段如此凶殘,現場如此慘烈,尤其還涉及鹽務,瞬間震動了整個府衙。
穆之幾乎是頂著呼嘯的風雪,帶著東野軒、慕婉兒以及數名精乾捕快,踏著沒膝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了位於巡察行軒轄區邊緣的案發現場。寒氣刺骨,呼出的白氣瞬間凝結成霜。鹽鋪內外已被聞訊趕來的街坊和捕快圍住,氣氛壓抑得如同凝固的冰。
現場的血腥和混亂,讓見慣風浪的穆之也眉頭緊鎖。他迅速下令封鎖現場,保護痕跡。東野軒則帶人將情緒徹底崩潰、幾乎要衝出去找劉黑子拚命的王景明暫時控製住,避免他做出過激舉動。
慕婉兒顧不上刺骨的寒冷和滿地的血水泥濘,戴上魚腸手套,在捕快高舉的防風燈籠照明下,開始仔細勘驗屍體。她的動作沉穩而精準,呼出的白氣在冷冽的空氣中凝成一團團白霧。她仔細檢查著每一處傷口,測量著角度和深度,留意著低溫對傷口形態的影響。
“凶器…是短刃,刃長四寸半至五寸,單麵開刃,刃口極其鋒利,入肉角度乾脆利落,幾乎沒有拖拽痕跡…更像是…軍中製式的格鬥短匕。”慕婉兒清冷的聲音在風雪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判斷。她頓了頓,補充道:“但凶器被刻意帶走了,現場沒有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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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負責搜查王景明所住小屋的捕快有了發現。他們從王景明床鋪下的一塊鬆動地磚下,搜出了一個用油布包裹的舊賬簿。賬簿上清晰地記錄著多年前王景明還未接手鹽鋪、與兄長安分經營前,曾經參與過私鹽販運的賬目!數額雖不算巨大,但條條清晰。更關鍵的是,一同搜出的,還有一小袋用粗麻布包著的、明顯不是官鹽渠道的粗糲鹽粒!
“王景明!你還有何話說?!”帶隊搜查的捕頭厲聲喝道,聲音在寒冷的空氣中格外刺耳。
王景明如遭雷擊,看著那本幾乎被他遺忘的舊賬簿和那袋私鹽,臉上血色儘褪,隻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和難以置信。“不…不可能!這…這早就過去了!我早就金盆洗手了!是…是有人陷害!是劉黑子!一定是他!”他嘶吼著,聲音卻因極度的冤屈和寒冷而顫抖得不成樣子。這指向他“重操舊業”的證據,在此刻出現,如同冰錐刺入心臟。
大雪,依舊無聲地覆蓋著大地。倉庫外的積雪覆蓋了小院,任何腳印、車轍都已被深深掩埋。這天然的裹屍布,抹去了太多可能指向真凶的外部痕跡。
然而,並非所有線索都被大雪帶走。
慕婉兒小心翼翼地用特製的銀鑷子,從死者王景山緊握成拳、指甲幾乎嵌進肉裡的指縫中,刮取出了幾粒極其細微、顏色深沉的黑色碎屑。它們粘附在血肉和鹽粒之間,頑強地留存了下來,在冰寒中顯得格外醒目。慕婉兒將其置於白瓷碟中,在燈下仔細觀察,又湊近鼻尖輕嗅,秀眉微蹙:“這不是本地常見的礦物或泥土碎屑…質地堅硬,顏色純黑,帶著一絲…極淡的火硝味?在低溫下氣味反而更清晰了些。”
另一邊,一道敏捷如雪狐的身影正無聲地貼近倉庫唯一一扇高窗的窗欞。是阿爾忒彌斯。她的夜行衣上落滿了雪花。她銳利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一寸寸掃過覆蓋著薄雪的木製窗框內側。突然,她的動作停住了。在窗框內側靠近插銷的下方,一個極其不起眼的角落,薄雪被蹭掉了一小塊,露出了木頭的原色。她小心翼翼地用特製的藥粉和薄如蟬翼的拓印紙,拓下了一個模糊的、隻有前半部分的靴印壓痕!壓痕邊緣,還有細微的、被強力擠壓留下的木纖維紋路。
她輕盈地落下,將拓印紙呈給穆之:“孤穆之,窗欞內側發現半個模糊的靴印壓痕。鞋底紋路…很深,呈交錯菱形格,邊緣有加固釘痕留下的特殊凹點。這種靴底…不是普通鹽梟或腳夫能穿的,更像是…軍中專供的製式軍靴底紋!而且力道很大,幾乎壓進了木頭裡。”
穆之接過拓印紙,在燈籠下仔細審視著那模糊卻特征鮮明的菱形格紋路和釘痕凹點。他的目光又掃過王景明那絕望而冤屈的臉,再看向那枚指向小鹽梟劉黑子的毒蠍銅扣,以及慕婉兒手中那碟在雪光下格外刺眼的黑色石屑。最後,他的視線落在那本“恰好”被搜出的舊賬簿和私鹽上。
嫁禍的痕跡,如同雪地上蜿蜒的蛇行,已經清晰得近乎刺眼!
“將王景明收押。”穆之的聲音沉穩而有力,穿透了風雪的呼嘯,“嚴加看管,任何人不得接近提審,確保其安全。”這是保護性的羈押。他深知,此刻將王景明關進牢裡,遠比讓他暴露在外成為靶子或衝動之下尋仇更安全。
“封存所有證物:銅扣、賬簿、私鹽樣本、黑色石屑、靴印拓片!東野軒,即刻帶人秘密調查‘毒蠍幫’劉黑子近幾日行蹤,詳查銅扣來源,同時…留意任何與軍中有瓜葛的可疑人物!慕婉兒,全力分析這黑色石屑的來曆!阿爾忒彌斯,擴大搜索範圍,看大雪是否還掩蓋了什麼!”
穆之站在倉庫門口,望著門外依舊漫天飛舞、無聲吞噬一切的鵝毛大雪,眼神深邃如淵。冰冷的寒氣包裹著他,卻凍不住他眼中燃起的銳利火焰。鹽倉血夜,四條人命,指向不明的線索,拙劣卻致命的嫁禍…這絕不僅僅是一樁仇殺。
“有人…想用這四條人命和這場大雪,冰封連化城的耳目。”穆之低沉的聲音,隻有身邊的東野軒能隱約聽到,帶著沉甸甸的寒意,“我們得把這層冰…鑿開!”鹽倉內的血腥味,混合著雪水的冰冷,預示著這場風暴,才剛剛在無聲的白色帷幕下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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