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州鏡泊湖,歲寒之極。千裡冰封,萬頃如鑒,天地間唯餘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銀白。凜冽的朔風嘶吼著,如同淬了冰的鋼刀,蠻橫地刮過湖麵,卷起細碎雪沫,打在臉上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紮刺。清晨,一層稀薄如亡者紗衣的灰白霧氣,緊貼著冰麵匍匐彌漫,將遠近景物溶解在模糊的寒意裡,平添幾分非人間的死寂。
破曉時分,天光吝嗇地透出一點病態的慘白。資深冰釣者老關頭,裹著厚實得幾乎臃腫的翻毛老羊皮襖,佝僂著被歲月和寒風壓彎的脊背,沉默地駕馭著一架簡陋的木製冰爬犁,如同雪白宣紙上移動的墨點。爬犁上載著他賴以活命的家什:一把沉重得能砸碎凍土的鑄鐵冰鎬、幾根釣竿、一個熏得焦黑的銅皮小火盆,還有一卷厚實、勉強能蜷縮其中的麅子皮氈棚。他粗重地喘著白氣,嗬氣成霜,來到鏡泊湖深處他慣常垂釣的老位置。這地方冰層厚逾三尺,往年魚獲頗豐。
濃霧中,他凝固成一尊沉默的寒冰雕塑,開始重複那套滲入骨髓的動作:弓步擰腰,掄起冰鎬,鎬尖裹挾著風聲,狠狠鑿擊堅冰,發出單調、沉重得如同喪鐘的“咚!咚!”聲,在空曠的冰原上空洞地回蕩。冰屑如碎玉般飛濺,很快,一個臉盆大小、深不見底的黑洞刺破冰麵,幽暗的湖水在洞口下無聲湧動,仿佛潛藏著深淵。他手腳麻利地支起那僅能容身、低矮壓抑的皮氈棚,將洞口囚禁在棚內,又在棚角顫巍巍升起小火盆。跳躍的、微弱如豆的橘紅火光,在彌漫的寒霧和鉛灰色的天光中,是對抗無邊寒意的、倔強而脆弱的唯一暖色與生機。他將自己縮進棚裡的陰影中,掛餌下鉤,開始了漫長、孤絕到令人發瘋的等待。極遠處,還有幾個同樣瑟縮的零星黑點,是同樣在嚴寒中掙紮求生的釣友。
日頭艱難地、仿佛被凍僵了似的爬升,勉強驅散了些許霧氣,但滲入骨髓的寒意反而愈發砭人肌骨。鄰近釣點、同樣蜷縮在皮棚深處的老趙頭,正凍得牙齒咯咯作響,徒勞地搓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就在這時,一陣異樣的、沉悶得如同大地腹中腸鳴的聲響,粗暴地穿透了風聲的帷幕!
那聲音源自冰層之下,帶著一種令人五臟六腑都隨之震顫的“隆隆”悶響,仿佛冰封的湖床下有巨物在狂暴地翻身!緊接著,一聲異常清晰、尖銳得刺破耳膜的“哢嚓!——”脆響,如同巨獸咬碎骨骼的瘮人聲響,猛地從老關頭的方向炸裂開來!
老趙頭心臟驟然停跳一拍,一股冰錐般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喉嚨。他幾乎是本能地、猛地掀開沉重的皮簾,手腳並用地滾爬出棚子,朝著老關頭的位置踉蹌狂奔,每一步都踏在令人心悸的冰麵上。
眼前的一幕,讓他三魂七魄瞬間離體,血液在血管裡凝固成冰!
老關頭那頂熟悉的、曾帶來些許庇護的麅皮氈棚消失了!那個曾跳躍著微弱暖意的火盆消失了!那個剛剛還冒著水汽的冰洞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巨大的、邊緣如同被巨獸利齒撕咬過的、猙獰可怖的黑洞!黑洞的邊緣,犬牙交錯、鋒利如刃的冰碴在慘淡的天光下折射出森森寒光,正“嘶嘶”地噴吐著冰冷刺骨、仿佛來自冥府的白氣!整個冰麵像是被一張無形的、貪婪的巨口狠狠撕咬下一塊,將老關頭和他所有存在的痕跡徹底吞噬,乾淨得如同從未存在過,連一聲呼救都未曾留下,隻餘下這深不見底的絕望空洞!那黑洞洞的裂口,無聲地敞開著,散發著絕對零度般的死寂與吞噬萬物的惡意。老趙頭雙膝一軟,像一灘爛泥般癱坐在刺骨的冰麵上,喉嚨裡嗬嗬作響,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連滾帶爬,魂飛魄散地逃離這片被詛咒的死地,拚儘最後一絲力氣朝岸邊嘶喊著報官去了。
行轅臨淵:
消息如同冰湖炸裂的巨響傳入巡察行軒。穆之霍然起身,聞訊,眸中寒光一閃,立刻點齊東野軒、慕婉兒、阿爾忒彌斯,以及新加入、深諳本地情形的王景明,頂著能割裂皮膚的刺骨寒風,策馬火速趕往鏡泊湖。
現場已被先到的衙役用繩索草草圍住,但人人麵如土色,無人敢靠近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巨大冰裂口。穆之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咯吱作響的厚雪走近,凜冽的寒氣混雜著冰裂口不斷溢出的、更陰冷潮濕的死亡氣息,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著每個人的麵頰。那裂口近看愈發顯得可怖,邊緣絕非自然斷裂,而是布滿了參差嶙峋、如同巨獸獠牙般的巨大冰棱和尖刺,清晰地展示著一股來自下方的、狂暴到足以粉碎數尺堅冰的力量瞬間爆發的痕跡。幽暗、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湖水在裂口深處緩慢而粘稠地湧動,深不見底,望之令人目眩。
阿爾忒彌斯的鷹眼:銀眸少女身形如鬼魅般融入環境,足尖輕點積雪,無聲地繞著裂口邊緣遊弋,目光銳利如淬毒的銀針,一寸寸掃視著每一處冰麵。紛亂的腳印主要是老趙頭倉皇逃命時留下的、深深淺淺的絕望軌跡)、散落的冰屑、被震開的積雪……她的視線如同最精密的篩子,冷酷地過濾著無用的信息。最終,在距離那吞噬生命的裂口約一丈開外,一塊相對平整、覆蓋著一層薄薄新雪、奇跡般未被踩踏和冰屑汙染的冰麵上,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驟然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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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巨大、深嵌於冰中的爪痕!
那爪痕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生生摁進冰裡,每一個都赫然足有成年男子手掌大小!形狀扭曲怪異到了極點,指爪部分呈現出一種非自然的、反向彎曲的鉤狀,尖銳得仿佛能洞穿金石,掌根處則異常厚鈍,整體邊緣切割得如同精鋼模具壓鑄般清晰銳利,入冰深達寸許,絕非人力或尋常野獸所能為。它既摒棄了熊掌的笨拙,又超越了鷹爪的纖細,透著一股子不屬於此方天地的、原始、凶戾而純粹為了撕裂與攫取的褻瀆氣息。爪痕的排列,如同指向地獄的箭頭,明確地直指那黑洞洞的裂口,冷酷地標記著獵物的最終歸處。
王景明的低語與寒意:王景明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懸在爪痕上方微微顫抖,卻終究不敢觸碰。他臉色煞白,聲音乾澀而緊繃,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近乎恐懼的敬畏,對穆之道:“大人…這爪印…邪門!邪門到骨子裡了!像極了…像極了咱們這嘎達老薩滿用煙嗓子講的、故事裡‘寒淵水鬼’的爪子!傳說那東西是凍斃湖中、怨氣不散的冤魂所化,就蟄伏在冰窟窿最深的黑暗底下,專等落單的倒黴蛋,悄無聲息地浮上來,用這比生鐵還硬、比刀子還利的鉤子爪,一把攫住腳脖子,把人活生生拖進那永不見天日的冰窟窿裡…連個泡都不冒,屍骨都喂了那湖底的陰寒…”他呼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凝結成霜霧,這番話語本身就如同裹挾著湖底寒氣的陰風,瞬間讓周遭本就凜冽的空氣似乎凝固,寒意直透每個人的心窩。這源自古老禁忌與黑暗想象的民俗聯想,化作無形的冰錐,狠狠紮進在場每個人的意識深處。
穆之的決斷:穆之身形挺拔如鬆,立於冰裂之淵旁,玄青官袍在寒風中烈烈翻飛,如同招展的戰旗。他深邃如寒潭的目光緩緩掃過猙獰的裂口,銳利地掠過那令人頭皮發麻的詭異爪印,最終沉入那仿佛能吞噬靈魂的幽暗湖水。意外?絕無半分可能!這絕非自然偉力造就的裂口形態,這如同惡魔簽名般烙印在冰上的爪印,無不昭示著一場精心策劃、冷酷至極的謀殺!
“封鎖現場!”穆之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凍硬的鐵條般砸在冰麵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凍結一切的威嚴,“以此裂口為中心,方圓百丈,劃為禁區,擅入者,嚴懲不貸!著水性絕佳、經驗老道的差役,配備繩索護具,設法探入裂口下方水域,搜尋老關頭遺骸及任何遺留物件!但首要之務是保全自身,謹防冰層因震動或結構不穩再次崩塌!”他心知肚明冰層極厚實,湖底搜索渺茫如大海撈針,但程序鐵律,不容有失)。
“東野,婉兒!”他目光如電,轉向二人,“徹查老關頭生前近日行蹤、接觸之人,深挖有無仇怨糾葛、異常舉止!”
“阿爾忒彌斯,王景明!”目光鎖定銀眸少女與本地向導,“以爪印為中心,仔細勘察方圓十丈內冰麵,纖毫勿漏!任何細微痕跡、異樣物質,儘數記錄在案!”
寒風如鬼哭般呼嘯,冰裂如通往地獄的甬道,詭異的爪印如同深淵拋出的、沾著血汙的挑戰書。鏡泊湖看似平靜的冰麵之下,一場精心策劃、冰冷徹骨的謀殺,剛剛用最殘酷的方式,撕開了它血腥的帷幕。巡察行軒的燈火,第一次,照亮了這雪國深淵邊緣的第一抹濃得化不開的血色疑雲。那巨大的爪印,在慘淡的天光下,泛著濕冷的幽光,無聲地嘲笑著生者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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