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嶺荒原的風雪如同磨盤,碾磨著追剿“禿鏢”的線索。東野軒帶人如同梳篦般搜索著廢棄礦坑,卻隻找到些人去樓空的痕跡和零星的、無法直接指向神秘組織的證據。禿鏢一夥得了大批補給和武器,如同冬眠的毒蛇,徹底隱匿在茫茫雪原深處。穆之坐鎮寧古塔臨時行軒,一麵梳理鹽場、驛站、官道劫案千絲萬縷的聯係,一麵深感要厘清寧古塔這潭渾水,必須掌握最基礎的脈絡——流犯本身。
“流犯名冊,”穆之的手指重重敲在案上鋪開的寧古塔區域圖上,“墨池鹽場、寒嶺礦坑、乃至各驛站勞役點…所有流犯的分配、調撥、生死記錄,皆係於此。婉兒,持我手令,即刻去寧古塔流刑司,調取近三年完整的流犯名冊副本,特彆是涉及墨池鹽場和廢棄礦區的人員變動記錄,務必詳儘!阿爾忒彌斯,你隨婉兒同去,確保名冊交接安全。”
“是,師兄明白。”慕婉兒和阿爾忒彌斯領命而去。
寧古塔流刑司衙署。
相較於京城的堂皇,此地的衙署顯得粗粁而壓抑,厚重的石牆仿佛也浸透了邊陲的寒苦。慕婉兒和阿爾忒彌斯在一位小吏的引導下,穿過陰冷的回廊,來到存放名冊的檔房。接待她們的是流刑司主簿——鄭常庸。一個年過五旬、麵容清臒、背脊微駝的老吏員,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眼神渾濁卻透著一種長年與文書打交道磨礪出的專注。他咳嗽了幾聲,聲音帶著痰音,顯然有老咳疾。
“穆大人要名冊?”鄭主簿推了推眼鏡,聲音沙啞,“好說,好說。隻是近三年的卷帙浩繁,調閱副本需要些時間謄錄整理。二位請稍坐片刻,喝杯熱茶驅驅寒。”他招呼著旁邊一個沉默寡言、穿著雜役服飾的中年漢子:“丁煥,給二位官人上茶。”說完,便佝僂著背,親自去高大的木架深處翻找名冊。
名為丁煥的雜役低著頭,動作有些遲緩地端上兩杯粗茶,放在慕婉兒和阿爾忒彌斯旁邊的幾案上,便垂手退到角落陰影裡,如同一尊沒有生氣的木偶。慕婉兒微微頷首致謝,阿爾忒彌斯則銀眸微閃,不動聲色地掃了丁煥一眼。
等待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檔房裡彌漫著舊紙張和灰塵的味道,隻有鄭主簿偶爾的咳嗽聲和翻動書頁的沙沙聲。慕婉兒靜靜坐著,阿爾忒彌斯則如同融入背景,氣息幾近於無。
突然!
“呃…咳咳…咳!”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從書架深處傳來!緊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響和書冊散落的聲音!
“鄭主簿?!”慕婉兒和阿爾忒彌斯同時起身!
角落裡的丁煥似乎也嚇了一跳,身體微顫了一下,但依舊低著頭。
兩人迅速循聲衝進書架深處。隻見鄭常庸主簿仰麵倒在散落的名冊堆中,老花鏡摔在一邊,鏡片碎裂。他麵色呈現一種駭人的青紫色,右手死死抓著自己胸口的衣襟,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雙眼圓睜,瞳孔已然擴散,嘴巴大張著,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身體還在微微抽搐,但生命的氣息正飛速流逝。
“鄭主簿!”慕婉兒立刻蹲下,指尖迅速搭上他的頸脈,觸手冰涼,毫無搏動!她翻看其瞳孔,已然完全散大固定!“心脈驟停!”她聲音帶著震驚與職業性的冷靜,立刻進行緊急施救,但回天乏術。這位掌管著寧古塔萬千流犯命運鑰匙的老主簿,竟在她們眼皮底下,以如此突兀的方式暴斃!
阿爾忒彌斯銀眸如電,瞬間掃視四周:倒地的位置、散落的名冊、沒有打鬥痕跡…她的目光最後定格在鄭主簿倒下的地方旁邊,一個傾倒的、杯沿有熟悉包漿的紫砂茶杯上,茶水潑灑了一地,也浸濕了幾頁名冊。
檔房內瞬間大亂!流刑司的官吏們聞訊趕來,看著眼前景象,無不駭然失色。
“突發心疾!定是突發心疾!”司內一名略通醫理的文書顫抖著說,“鄭主簿咳疾是老毛病了,入冬更甚,這…這定是勞累過度,心脈承受不住啊!”
慕婉兒站起身,麵色凝重如冰。她看著地上那紫砂茶杯,又看向角落裡那個依舊低著頭、身體微微發抖的雜役丁煥,最後目光落在師兄穆之匆匆趕來的身影上。
“師兄,”慕婉兒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更多的是專業的堅定,“鄭主簿表麵確係心脈驟停猝死。但是…”她指向那個紫砂茶杯,“此杯是鄭主簿慣用之物。其死狀雖似心疾,然顏麵青紫過甚,指端紺色明顯,且發作如此迅猛突然…恐非單純積勞所致!”
穆之眼神銳利如刀,瞬間掃過現場,目光在丁煥身上停留了一瞬,後者感受到那目光,頭垂得更低了。“封鎖現場!所有人不得擅離!婉兒,仔細驗!包括那個茶杯!孤穆之,看住所有人!”他的聲音帶著凍結空氣的威壓。
氣氛壓抑而凝重。主簿鄭常庸的值房已被暫時封鎖。這位年過五旬的老吏員,伏案而亡,麵色青紫,右手還保持著握筆的姿勢,桌上攤開著厚厚的名冊,墨跡未乾。一切都指向突發的心疾或腦卒中。現場無打鬥痕跡,門窗完好,值夜差役也未聞異響。若非穆之親臨並帶著刑部尚書的特批手令,此案幾乎就以“積勞成疾,猝死任上”結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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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大人,”刑部派來協助的郎中官職)小心翼翼,“鄭主簿素有咳疾,入冬尤甚。仵作已驗過,確係心脈驟停。您看…”
“婉兒。”穆之沒有理會郎中的話,目光轉向慕婉兒,帶著不容置疑的信任。
“是,師兄。”慕婉兒提著她那標誌性的藥箱,神色肅穆地走進值房。她沒有立刻觸碰屍體,而是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先仔細環視整個房間:窗戶的開啟角度、地麵的灰塵分布、桌案的物品擺放、尤其是鄭常庸手邊那個用了多年、杯沿已磨出包漿的紫砂茶杯。
她戴上特製的薄絲手套,先對鄭常庸的遺體進行了極其細致的外部檢查:口鼻、瞳孔、指甲、皮膚…重點檢查了脖頸、胸腹有無針孔或細微傷痕。接著,她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個紫砂茶杯,湊到鼻尖輕嗅,又對著光線仔細觀察杯內壁。杯底殘留著薄薄一層褐色茶垢,並無明顯異味。
“師兄,外部確無明顯外傷或暴力痕跡。但死者顏麵青紫過甚,指端亦有紺色,雖符合心疾猝死表征,然…”慕婉兒秀眉緊蹙,目光銳利地鎖定那個茶杯,“此杯茶垢深處,似有極其細微的、不同於茶漬的灰白色粉末顆粒附著,肉眼幾乎難辨。”
“取杯,仔細驗!”穆之立刻下令。
慕婉兒用特製的銀質小刮刀和柔軟毛刷,極其小心地刮取杯壁內,尤其是杯底和不易清洗的轉角處的所有殘留物,收集在素淨的白絹上。又用細針從鄭常庸的指甲縫內、口腔黏膜上刮取微量樣本。她甚至仔細檢查了鄭常庸常用來壓咳的一小罐潤喉糖丸,發現罐底也沾著些微同樣的可疑粉末。
回到臨時設立的檢驗間,慕婉兒動用了她最精密的工具和試劑。時間一點點過去,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終於,她抬起頭,臉色蒼白卻眼神如冰:
“師兄,找到了!杯壁、指甲縫、糖丸罐內均檢出同一種微量粉末!此物灰白,質重,顆粒極細,經藥性相激,呈現劇毒反應!其性陰寒蟄伏,少量短期接觸無害,但若長期微量攝入,尤其對有咳疾、心肺本弱之人,會悄無聲息地沉積於臟腑經絡,最終引發心脈痙攣,驟停而亡!症狀與心疾猝死無異!此毒…古籍有載,多生於陰寒礦脈深處,因其色如劣炭,性烈如砒,故名——‘石炭毒’!”anthraxoidpoison的本地化命名)
“石炭毒?礦脈?”穆之眼神一凜,“長期微量攝入?茶杯?”
“正是!”慕婉兒肯定道,“凶手極其狡猾!他深知鄭主簿有咳疾,冬日尤甚,常飲熱茶潤喉。便在鄭主簿慣用的茶杯內壁,長期、反複塗抹極微量的‘石炭毒’粉末!毒粉混入熱茶被飲下,日積月累,侵蝕心脈!最終在某個看似尋常的時刻,誘發致命的心跳驟停!手法隱秘陰毒,非深諳藥理毒理且能長期接近鄭主簿之人不能為!”
“能長期接觸他茶杯的…”穆之的目光瞬間變得無比銳利,“查!鄭常庸值房內負責灑掃、添茶水的雜役!近半年內當值記錄!”
刑部郎中不敢怠慢,立刻調取簿冊。很快,一個名字被鎖定:丁煥。一個在流刑司衙門做了五年雜役的老實人,沉默寡言,負責鄭主簿所在區域的日常清掃和茶水。
王景明早已領命,如同泥鰍般鑽進了京城底層的信息網。不到半日,他便帶回關鍵信息:
“大人!丁煥有問題!他老娘癱在床上好幾年了,一直靠他微薄的工錢和借債買藥吊著命。可三個月前,他突然還清了所有債務,還給他娘換了更好的藥!錢哪來的?問他就支支吾吾,說是老家賣了塊地。可我查了,他老家那點薄田早八百年就抵債了!而且…”王景明壓低聲音,“有街坊看見他深夜偷偷去過城西‘爛泥塘’巷子,那裡可是有名的黑市和銷贓窩!”
穆之立刻下令拘傳丁煥。當衙役撲到丁煥那間破敗的租屋時,卻發現人去屋空,隻在灶台冰冷的灰燼裡,找到幾片未燒儘的紙角,上麵殘留著幾個扭曲的字跡:“…名冊…已動…家母…求…”。而他那癱瘓的老娘,也不知所蹤。
真相昭然:
雜役丁煥,被神秘組織精準地抓住了贍養重病老母的軟肋。組織提供金錢,脅迫他在鄭常庸的茶杯內壁長期塗抹致命的“石炭毒”粉末。這種源自寧古塔礦區組織顯然掌控著某些秘密礦源)的慢性劇毒,最終在穆之派人調閱名冊副本的關鍵節點,無聲無息地奪走了這位寧古塔流犯“活檔冊”的性命。
目的:
1.滅口與篡改:鄭常庸對寧古塔流犯情況了如指掌,是本地名冊的實際掌控者。除掉他,神秘組織便能更方便地在流刑司的名冊上動手腳——秘密增加“死亡”名單讓重要組織成員或安插的骨乾“合法”脫身)、抹去關鍵人物的原始記錄切斷追查線索)、甚至憑空添加“流犯”安插人手)。那張“名冊已動”的殘片,就是行動成功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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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製造管理混亂:名冊是管理寧古塔流犯帝國的基石。篡改後的名冊將導致流犯人數、身份與實際嚴重不符,引發口糧分配混亂、勞役調度錯誤、追逃困難等一係列問題,為組織渾水摸魚、調動“影子”力量提供絕佳掩護,也為其在寧古塔更大的圖謀鋪路。
穆之站在一片狼藉的流刑司檔房內,看著那堆積如山、此刻卻可能已被悄然汙染的名冊。鄭常庸暴斃的青紫麵容、驛站的血泊、鹽池的浮屍、官道上被劫殺的押運隊…一幕幕在他眼前閃過。手法從血腥暴力到隱秘陰毒,目標從基層吏員到管理核心…這絕不是孤立的案件!
“孤穆之,”阿爾忒彌斯看著穆之凝重的背影,清冷的聲音打破了沉寂,“這已不是幾樁案子。是戰爭。”
穆之緩緩抬起頭,眼中再無半分僥幸,隻剩下洞穿迷霧的冰寒與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望著窗外寧古塔鉛灰色的、仿佛永遠化不開的天空,一字一句,如同刻在寒冰之上:
“不錯。這是一場戰爭。一場神秘組織向寧古塔、乃至整個流刑體係根基發動的、無聲的戰爭。而我們…才剛剛撕開它帷幕的一角。”丁煥的失蹤和老娘的被擄,鄭常庸的暴斃,名冊潛在的篡改…這一切都表明,這個組織的網,遠比他們想象的更深、更密、更致命。禿鏢的悍勇隻是表象,真正的毒刺,早已紮進了寧古塔跳動的心臟——那記錄著無數人命運的名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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