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蕩的江水,如同一條奔騰的土黃色巨龍,在荊楚大地上蜿蜒咆哮。渾濁的浪頭拍打著兩岸堅實的石堤,卷起千堆雪沫,發出沉悶而持續的轟鳴。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水腥氣、碼頭特有的汗味、貨物堆疊的塵土氣息,以及一種屬於交通樞紐的、永不停歇的喧囂活力。
楚城,這座扼守大江與數條重要支流交彙處的雄城,便在這奔騰的江流與繁忙的碼頭簇擁下,傲然矗立。高聳的城牆在江水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厚重滄桑,巨大的水門如同巨獸之口,吞吐著南來北往、形形色色的船隻。千帆競發,萬舸爭流,碼頭上力夫號子震天,商賈呼喝不絕於耳。來自蜀地的錦緞、滇南的藥材、吳越的絲綢瓷器、北地的皮毛山貨,在此彙聚、周轉、分流,財富如同江水般晝夜不息地流淌。這裡是帝國版圖上跳動不息的巨大心臟,是名副其實的“九省通衢”。
然而,在這座以水陸樞紐之利滋養出的、近乎畸形的繁華之下,所有明麵上的秩序、暗地裡的規則,都隱隱指向一個名字——一個仿佛與楚城本身融為一體、擁有無上權柄的名字。
洛雲起——朝廷禦封的七武禦之一,荊楚武林的翹楚。
這個名字,在楚城百姓口中,是帶著近乎虔誠的敬意的。從碼頭上討生活的苦力,到沿街叫賣的小販,再到穿綢裹緞的商賈,乃至官府衙門的差役,提起“洛老爺”或“洛公”,無不肅然起敬,言語間滿是感激與推崇。
“多虧了洛老爺啊,前年大水,要不是他開倉放糧、組織民夫搶修堤壩,咱楚城早淹了!”
“可不是!洛公的‘惠民堂’每月施藥,救了多少看不起病的窮苦人!”
“洛家商行做事公道,從不欺行霸市,還帶著大家夥兒一起發財!官府老爺見了洛公都得客客氣氣呢!”
“聽說連‘青城派’、‘點蒼派’那些高高在上的武林大派掌門,到了楚城,都得先去洛府拜碼頭!”
流言與讚譽交織,將洛雲起塑造成一個近乎完美的形象——富甲一方卻樂善好施,權勢滔天卻謙和仁厚,是楚城真正的守護神與定海神針。
此刻,楚城中心最寬闊的朱雀大街上,一場盛大的“惠民”儀式正在舉行。地點正是洛家名下、規模最大、裝潢也最氣派的藥鋪——“濟世惠民堂”門前。
一座臨時搭建的、鋪著紅毯的高台格外醒目。台上,一位身著素雅雲紋錦袍、年約五旬的男子端然而坐。他麵容清臒,三縷長須打理得一絲不苟,眼神溫潤平和,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悲憫笑意,舉手投足間透著儒雅與從容。正是洛雲起本人。
他身後侍立著數名管事和護衛,個個神色恭謹,氣度不凡。台下,早已是人山人海,黑壓壓一片。有衣衫襤褸的貧民,有麵帶病容的百姓,也有不少看熱鬨的市民。所有人的目光都熱切地聚焦在高台之上,聚焦在那個溫潤如玉的身影上。
“諸位楚城父老鄉親!”洛雲起的聲音並不洪亮,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溫和而富有感染力,“鄙人深知,生老病死,人生大苦。疾患纏身,無錢醫治,更是苦中之苦。洛某不才,薄有家資,更蒙上天眷顧經營藥材。取之於民,自當用之於民!”
他微微抬手示意,幾名管事立刻指揮著夥計,抬上數十個貼著紅紙、寫著“洛”字的大籮筐。籮筐打開,裡麵是碼放整齊、用油紙細心包裹好的藥包。
“此乃洛某命人精心配製的‘祛邪扶正散’,內有黃芪、白術、防風、甘草等十餘味藥材,最是溫和滋補,能祛除濕氣,強健體魄,正合我楚城水汽氤氳之地。”洛雲起溫言介紹,語氣誠懇,“今日,凡有需要者,皆可憑此簽牌,領取一包。願此微薄心意,能助各位父老鄉親,安康順遂!”
話音落下,人群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與感激涕零之聲。
“洛老爺真是活菩薩啊!”
“多謝洛公大恩大德!”
“洛老爺長命百歲!”
管事們開始按簽牌有序發放藥包。領到藥的人無不千恩萬謝,對著高台方向連連作揖,臉上洋溢著發自內心的感激與崇敬。場麵熱烈而有序,充滿了人間溫情。
然而,在這感人至深的“善舉”背後,卻是冰冷而殘酷的現實。楚城及周邊數州的藥材行當,早已被洛家編織的巨網牢牢掌控。從上遊的藥材收購定價,到運輸倉儲,再到終端藥鋪的開設與藥價製定,洛家一言九鼎。那些試圖與之競爭、或者不願依附的小藥商、小藥鋪,要麼被惡意壓價擠垮,要麼被各種“意外”如莫名失火、藥材被劫)逼得關門大吉,更有甚者,連人帶鋪都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座繁華大城之中。這“惠民堂”每月一次的施藥,既是收買人心、塑造金身的不二法門,更是對市場絕對掌控力的無聲炫耀——隻有他洛雲起,才能如此“慷慨”地拿出大量平價甚至免費的藥材,因為他早已壟斷了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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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式結束,人群帶著感恩與滿足漸漸散去。洛雲起在管事和護衛的簇擁下,登上了一輛看似樸素、實則用料極其考究、內部寬敞舒適的黑漆馬車。馬車平穩地駛離喧囂的朱雀大街,穿過幾條繁華的街道,最終駛入城西一片相對幽靜、卻守衛森嚴的區域。
車簾掀開,一座氣象恢弘的府邸映入眼簾——洛府。
府邸並未追求金碧輝煌的俗豔。高牆黛瓦,門樓飛簷鬥拱,透著一種沉澱的厚重與清雅。門前一對巨大的石獅子,神態威猛而不猙獰,顯然出自名家之手。府門並不時常大開,兩扇厚重的黑漆大門緊閉,隻留側門供人出入。門楣之上,一塊巨大的黑底金邊匾額高懸,上書兩個蒼勁古樸的大字:“洛府”。字體端凝厚重,隱隱透著一股不容褻瀆的威嚴。
府邸四周,無論是明處站立的、身著統一青色勁裝、眼神銳利、太陽穴高高鼓起的護衛,還是暗處隱約透出的、如同蟄伏毒蛇般的氣息,都無聲地宣告著此地的戒備森嚴。尋常百姓路過此地,無不屏息靜氣,加快腳步,目光中充滿了敬畏,甚至不敢高聲言語。這裡,是楚城真正的權力核心,是比官府衙門更令人敬畏的所在,是無數人仰望的“聖地”。
馬車從側門駛入,厚重的府門在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窺探。府內,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奇花異草點綴其間,布局精巧,一步一景,處處透著主人的財力與雅致。假山疊石,引的是活水;回廊曲折,用的是上好的紫檀;庭院中幾株古樹,虯枝盤結,綠蔭如蓋,更添幾分深宅大院的底蘊與幽深。
洛雲起緩步走下馬車,踏在光潔如鏡的青石板上。他臉上那麵對民眾時的悲憫笑容早已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平靜,以及眼底深處那掌控一切的、難以言喻的自信與淡漠。他抬頭望了望府邸深處那棟最高的藏書樓,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隻有他自己才明白意味的弧度。
楚城,是他的城。這裡的每一縷風,每一滴雨,都帶著“洛”字的氣息。而今日這看似尋常的施藥,不過是這龐大棋局中,一次信手拈來的落子罷了。民意?民心?不過是需要時精心澆灌、隨時可以收割的莊稼。
與此同時,在楚城熙熙攘攘的東市碼頭區,幾輛風塵仆仆的馬車,在擁擠的人流車流中緩緩停下。為首一輛馬車的車簾掀開一角,露出一張年輕卻帶著長途跋涉疲憊與風霜之色的臉龐,正是孤穆之。他深邃的目光越過喧鬨的碼頭和鱗次櫛比的商鋪,投向城西那片看似寧靜、卻隱隱散發著無形威壓的方向。剛剛進城時,朱雀大街那場盛大“善舉”的餘波和民眾狂熱的歡呼聲,似乎還隱隱傳來。
他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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