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渡的喧囂，如同煮沸的銅鍋，在正午的陽光下翻滾蒸騰。
這裡是峒川府治下最大的苗漢邊市，依著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而建。河岸兩側，竹棚林立，攤位鱗次櫛比。空氣中混雜著汗味、牲畜的膻氣、新鮮山貨的泥土清香、藥材的苦澀、以及濃烈的、帶著辛辣氣息的苗家酸湯味。漢人商販穿著短褂，吆喝著鹽巴、布匹、鐵器；苗家漢子背著竹簍，裡麵是剛采的菌子、山筍、獸皮；苗家女子則身著靛藍或深紫的土布衣裙，身上佩戴的銀飾隨著走動叮當作響，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芒。討價還價聲、孩童的嬉鬨聲、牲口的嘶鳴聲、還有遠處隱隱傳來的蘆笙嗚咽，交織成一曲充滿野性生機的邊地交響。
穆之在知府趙文瑞和通判石崇山的陪同下，正在視察這處重要的邊貿樞紐。他一身玄青官袍，在五光十色的市集中顯得格外醒目，引來無數或好奇、或敬畏、或警惕的目光。淵彩跟在稍後，她對外身份是隨行遊曆的苗家小姐，此刻正興致勃勃地在一個賣草藥的苗家阿婆攤前駐足，拿起一株形狀奇特的根莖仔細端詳。她的老仆尤拉婆婆則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側，渾濁的老眼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阿月阿爾忒彌斯）如影隨形地跟在穆之身側，銀發銀瞳在陽光下流淌著清冷的光澤，隔絕了周遭的喧囂與熱浪。東野軒雖年紀輕輕，但身形魁梧，眼神銳利沉穩，落後幾步，如同移動的堡壘，銳利的目光掃視著人群。婉兒則被他護在身側，好奇地東張西望。
“孤大人請看，”石崇山臉上堆著殷勤的笑容，指著前方一處人流最為密集的攤位，“這便是清水渡最大的鹽鋪，‘王記鹽號’。王掌櫃為人厚道，買賣公平，鹽貨充足，是維係此地苗漢鹽路暢通的關鍵人物啊！”
穆之目光投向那鹽鋪。鋪麵不小，堆滿了成袋的鹽巴，幾個夥計正忙得滿頭大汗。一個身材微胖、穿著綢緞長衫的中年男子王掌櫃）站在鋪前，正與一個苗家漢子高聲爭論著什麼，臉色漲紅，唾沫橫飛。
“黑岩！你這價壓得也太狠了！我這可是上好的川鹽！不是你們山裡那些苦鹽巴！”王掌櫃指著地上的幾袋鹽，聲音帶著惱怒。
那被稱為黑岩的苗家漢子，身材精壯，膚色黝黑，眼神銳利如鷹，正是附近青竹寨的頭人。他身後跟著幾個同樣精悍的苗家漢子。黑岩冷哼一聲，用生硬的官話道：“王掌櫃，你上次的鹽，摻了沙子！寨子裡的人吃了拉肚子！這次，要麼降價，要麼，我們青竹寨去彆家買！”
“胡說八道！我王記的鹽向來乾淨！”王掌櫃梗著脖子，寸步不讓。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卻帶著怒意的聲音響起：“阿爹！彆跟他爭了！他家的鹽就是不好！上次阿姆吃了還頭暈呢！”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苗家少女從人群裡擠了出來。她穿著靛藍的短褂和百褶裙，發間插著一朵山茶花，頸間掛著一串小巧的銀鈴，正是黑岩的女兒阿蘭。她小臉漲得通紅，一雙大眼睛瞪著王掌櫃，毫不畏懼：“你欺負人！就知道抬價！”
王掌櫃被一個小姑娘當眾頂撞，更是惱羞成怒，指著阿蘭罵道：“小丫頭片子懂什麼！滾一邊去！再胡說，小心我報官抓你！”
“你才胡說！”阿蘭氣得跺腳，狠狠地瞪了王掌櫃一眼，那眼神清澈倔強，帶著少女的憤怒。
王掌櫃被瞪得一愣，隨即更加惱怒：“嘿！你還敢瞪我？反了你了！”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王掌櫃臉上的怒氣突然凝固，隨即化為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和驚恐！他猛地捂住胸口，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臉色瞬間由紅轉紫，眼球暴凸！
“掌櫃的！您怎麼了？”旁邊的夥計大驚失色。
話音未落，王掌櫃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他雙腿一軟，“噗通”一聲重重栽倒在地！口鼻中噴湧出白沫，四肢不受控製地瘋狂抽動，如同離水的魚！
“啊——！”
“死人了！”
“掌櫃的！”
鹽鋪前瞬間炸開了鍋！人群驚恐地向後湧去，尖叫聲、哭喊聲、桌椅翻倒聲混雜一片！
混亂中，不知是誰眼尖，指著地上抽搐的王掌櫃失聲尖叫：“快看！他……他脖子上！手上！”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去！隻見王掌櫃因劇烈抽搐而扯開的衣領下，那裸露的脖頸處，以及他痙攣著抬起的手臂上，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浮現出詭異的、如同活物般蠕動的青黑色紋路！那紋路如同扭曲的藤蔓，又似猙獰的毒蛇，迅速蔓延開來，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色澤！
“青……青紋！”
“蠱毒！是蠱毒！”
“苗女！是那個苗女下的蠱毒！”人群中，一個尖利的聲音如同毒箭般射出，直指還愣在原地的阿蘭！“剛才就是她！她惡狠狠地瞪了王掌櫃一眼！她是青竹寨的！她家是寨子裡有名的草藥戶，懂蠱！一定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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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指控如同投入油鍋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所有漢民的恐懼和憤怒！
“燒死她！燒死這個蠱女！”
“給王掌櫃報仇！”
“苗人下蠱害人了！”
恐懼迅速轉化為暴戾！幾個被煽動起來的漢子，紅著眼睛，如同瘋牛般衝向還處於震驚中的阿蘭！
“阿蘭！”黑岩目眥欲裂，怒吼一聲，猛地將女兒護在身後！他身後的苗家漢子也立刻拔出腰間的柴刀和獵刀，怒目而視！
“滾開！交出蠱女！”漢民們揮舞著木棍、扁擔，甚至有人撿起了地上的石塊！場麵徹底失控！
“嗚——嗚——嗚——！”青竹寨方向，突然傳來急促而淒厲的竹哨聲！那是寨子遇襲的最高警報！
“寨子！他們要打寨子！”黑岩臉色劇變，對著手下吼道：“快！回寨子！保護寨子！”他狠狠瞪了一眼洶湧撲來的漢民，帶著人轉身就往寨子方向衝去！
憤怒的漢民哪裡肯放，一部分人繼續追打阿蘭和黑岩等人，另一部分則如同決堤的洪水，嘶吼著衝向不遠處的青竹寨！寨門口，苗寨的青壯已經聞訊集結，手持長矛、弓箭、砍刀，眼神決絕地守衛著寨門，與洶湧而來的漢民對峙！石塊、箭矢開始零星飛射！哭喊聲、叫罵聲、兵刃碰撞聲瞬間撕裂了邊市的喧囂！一場血腥的苗漢衝突，眼看就要爆發！
“住手！統統住手！”一聲如同炸雷般的怒吼猛地響起！東野軒年輕卻沉穩的身影如同猛虎下山，瞬間衝入混亂的人群中心！他動作迅捷如電，雖未拔刀，僅憑一雙鐵掌和狂暴的氣勢，便將幾個衝在最前的暴徒如同拎小雞般扔了出去！府兵們緊隨其後，長槍如林，強行隔開了衝突雙方！
“巡察使大人有令！所有人立刻停手！違令者，斬！”東野軒的聲音帶著冰冷的殺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鎮住了混亂的場麵。
穆之臉色鐵青，在阿月阿爾忒彌斯）的護衛下快步走來。他目光如電，掃過驚恐萬狀、被苗家漢子死死護在身後的阿蘭，掃過那些被府兵按住、猶自憤怒咆哮的漢民代表，最後落在鹽鋪前那具已經停止抽搐、渾身布滿詭異青黑色紋路的屍體上。混亂發生時，淵彩已被尤拉婆婆迅速護著退到稍遠處安全地帶，尤拉婆婆渾濁的老眼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將淵彩小姐牢牢護在身後。淵彩則緊抿著唇，明亮的眼眸中帶著震驚和憂慮，緊緊盯著場中的混亂和那具詭異的屍體。
“東野軒！”穆之的聲音冰冷而決斷，“立刻控製現場！拘押涉事關鍵人物：這苗女阿蘭，帶頭煽動者，王掌櫃家人及夥計！將這屍體……小心運回府衙！嚴令仵作，即刻驗屍！不得有誤！”
“是！”東野軒抱拳領命，立刻指揮府兵行動。
清水渡的喧囂被一種壓抑的死寂取代。穆之站在狼藉的市集中央，看著被押走的阿蘭眼中殘留的驚恐與倔強，看著漢民代表臉上的憤怒與猜疑，看著那具被白布覆蓋、卻仿佛還在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屍體被抬走。空氣中彌漫著血腥、汗臭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幽冥的陰冷氣息。淵彩在尤拉婆婆的陪同下，默默注視著這一切，眼神複雜。
蠱毒？嫁禍？這突如其來的死亡，這詭異的青紋，這精準的嫁禍和瞬間引爆的衝突……一切都透著濃重的陰謀氣息。穆之的眉頭緊鎖，心沉如鉛。他知道，這青紋背後，藏著的絕不僅僅是一條人命。這分明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了苗漢之間那本就脆弱的信任紐帶。若處理不當，整個峒川，乃至整個南疆，都可能被拖入血與火的深淵。
他深吸一口氣，南疆濕熱的風灌入肺腑，帶著鐵鏽般的腥甜。這清水渡的驚變，如同一個不詳的序幕，拉開了他在南疆更為凶險的棋局。他必須，也必須在風暴徹底吞噬一切之前，揭開這青紋索命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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