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如鷹隼展翼,攜著帝王的決斷與京城的風雷,掠過千山萬水,直撲河道總督行轅。
數日後,黃河之畔。
凜冽的北風呼嘯著刮過堤岸,卷起漫天黃沙。河道總督行轅的官署略顯簡樸,門窗被風刮得吱呀作響。室內,一盞昏暗的油燈搖曳不定,將伏案之人的影子投射在牆上,拉得細長而孤寂。潘季馴,這位常年在風口浪尖上搏鬥的總督,正凝神於鋪滿桌案、墨跡勾勒的黃河水勢圖上。他年過五旬,身形清瘦卻挺拔如崖畔老鬆。麵容黧黑,深刻如溝壑的皺紋遍布眼角額際,那是長年風沙侵蝕、烈日曝曬的印記。一領洗得發白、甚至邊角已磨出線頭的藏青色舊官袍,無聲地訴說著主人的簡樸。
侍從官屏息捧著那份明黃的詔書快步而入,步履帶起的微風吹得燈芯劇烈晃動了一下。
“製誥下,宣河道總督潘季馴。”
潘季馴的筆尖懸停在奔騰的河道圖示上方,凝滯了一瞬。他緩緩抬首,渾濁而疲憊的雙目看向聖旨,沒有尋常官員接旨升遷時的激動狂喜,亦無惶恐不安。他隻是平靜地接過那份沉重的絹帛。
展開,視線掃過工部尚書幾字時,他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眼中瞬間掠過千般情緒——是久旱逢甘霖的沉重責任?是對帝國工部這片腐土深潭早已傳遍天下惡臭的憂慮?還是對那位素未謀麵卻以其鐵證撕開膿瘡的年輕禦史穆之的一份複雜感念?最終,所有情緒都沉澱為一片鐵水般的凝重,凝在他的眉頭與眼底。
“工部尚書……”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自語在鬥室中回蕩,像是詢問,又像是確認這副千鈞重擔,“陛下的意思,是要刮骨了。”
他眼前仿佛浮現出崔文遠那張巧舌如簧、道貌岸然的嘴臉,以及那份驚破九霄的暗藏毒煙罪狀!“國之蛀蟲!荼毒皇陵!死不足惜!”潘季馴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黃河圖上,案幾發出沉悶的痛苦呻吟。燭火被拳風驚得幾乎熄滅,映得他那雙驟然爆射出憤怒精光的眼眸如同燃燒的炭火!他最痛恨這些吸食民脂民膏、腐壞國本的碩鼠,尤其這惡行竟已毒及太後陵寢、動搖國祚根本!這工部的千斤重擔,縱是刀山火海,他也扛定了!不為升官,隻為這片瘡痍的河山!
“來人!”潘季馴的聲音撕裂了風吼,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備馬!所有賬冊、輿圖整理入箱!輕裝簡行!即刻……進京!”他的命令乾脆利落,轉身卷起那厚重的黃河圖,仿佛卷起的是一身無堅不摧的鎧甲。
京城,工部衙門。
昔日崔文遠時代那種車水馬龍、門庭若市的喧囂繁華早已蕩然無存。如今這處掌管天下工程錢糧的要害之地,空氣仿佛凝固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高大的朱漆大門雖敞開,卻透著一股冰冷。守門的衛兵眼神躲閃,腰背挺得異常僵硬,像是在防備著什麼。門可羅雀的庭院裡,幾片枯葉被風吹得打著旋,卻無人有心清掃,任憑它們發出簌簌的哀鳴。
衙門內裡更是死寂一片。腳步聲在空曠的回廊裡回響,都帶著驚心動魄的回音。官吏們行色匆匆,麵色慘白,眼神惶然如驚弓之鳥。偶有文書交遞,也是飛快地進行,不敢發出絲毫多餘聲響。吏科、營繕清吏司、虞衡清吏司……每個值房都大門緊閉,窗戶縫隙間偶爾能瞥見幾道惶恐窺探的目光。巨大的恐懼籠罩著這裡,崔文遠、孫承宗的鋃鐺下獄與唾罵,如同一柄懸在眾人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鍘刀。那些曾經向崔文遠靠攏、沾染過貪墨好處,或是借工程上下其手的官員,此刻更是如坐針氈。有人日夜閉門不出,驚恐交加;有人悄悄焚毀舊日單據;更有人輾轉反側,偷偷向三王門路遞去求援書信,如熱鍋上的螞蟻,在絕望與僥幸中煎熬。
沒有儀仗,沒有通傳,甚至沒有驚動一個守門小吏。潘季馴僅帶著一名老仆、一名隨行書吏,牽著一匹同樣顯出旅途勞頓的老馬,出現在了工部衙門前。
他無視衛兵驚疑不定的目光,無視庭院的枯敗,甚至沒有看那高高懸掛的“工部”匾額一眼。他如同一塊沉默的、飽經風霜的岩石,徑直穿過前庭、大堂、廊廡,每一步都踏碎了那死水般的沉寂。舊官袍上沾染的仆仆風塵,與這衙署中尚未散儘的奢華靡靡之氣格格不入。
新任工部左侍郎陳實原職暫留),在值房中心神不寧。當潘季馴那仿佛凝固著黃河沙礫的身影出現在門檻處時,陳實嚇得渾身一激靈,手中端著的茶盞“哐當”一聲跌落在地,滾燙的茶水洇濕了他嶄新的袍服下擺。他連滾帶爬地起身,臉色煞白如紙,聲音顫抖得不成調:“卑…卑職陳實,恭…恭迎尚書大…大人駕到!”
潘季馴目光如電,掃過這間崔文遠留下的、寬敞奢華卻堆著雜亂文書的值房。他那雙勘河如炬、閱沙知險的眼睛,仿佛能洞穿那些紫檀木案上遺留的汙濁氣息。他沒有絲毫客套寒暄,徑直走到那張寬大的書案後站定,目光落在陳實身上,平靜卻不容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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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侍郎陳實?”
“正…正是卑職!請尚書大人示下!”
“傳令!”潘季馴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金石墜地,帶著一種積年累月指揮千軍萬馬治理滔天黃水的威嚴,瞬間在死寂的值房內炸開!
“第一!即日起,工部上下,凡在建、待建、已結之所有工程賬目、物料采買清單、人工核銷文書、庫房盤存記錄,無論大小巨細,官署庫房所有,悉數封存!造冊登記,加蓋本部堂與都察院聯署封條!膽敢私自啟封、篡改、毀棄者——以謀逆同罪論處!”
“第二!工部四司營繕、虞衡、都水、屯田)所有主事、員外郎、郎中以上官員,三日內!將各自所轄事務、近五載經辦工程、撥付錢糧數額、物資來源去向、匠役支用情形,逐條列項,詳實呈報!本官要知其始末,辨其真假!膽敢虛飾瞞報、偽造遺漏、互相推諉者——嚴懲不貸,剝皮實草亦不為過!”
“第三!開恩恕之門!凡過去曾受人脅迫、利誘,於工程款項、物料采買中,有虛報冒領、克扣工匠工食、以次充好、收受商賈‘孝敬’者,三日內,具結自首文書,上繳全部所得!本官可在都察院量刑時,酌情奏請輕判!若心存僥幸,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妄圖欺瞞聖聰、蒙蔽本部堂……”潘季馴的目光驟然銳利如刮骨鋼刀,掃得陳實幾乎癱軟在地,“待本官翻查出鐵證之日,定當數罪並罰!抄家滅產,禍及子孫!勿謂言之不預也!”
“第四!自即刻起,直至積弊澄清、毒瘤肅清之日!工部掌有印信之所有官員,一概不得簽署新開工程撥款文書!一概不得簽發各地物料采買新單!所有在建工程,悉數暫停核支後續款項!各地錢糧請領,一律滯留待查!”
四條禁令,猶如四道裹挾著黃河泥沙濁浪的九天驚雷,一道比一道沉重,一道比一道酷烈!在陳實耳畔轟然炸響!他隻覺得頭暈目眩,雙腿發軟,後背的冷汗頃刻間浸透了中衣!暫停撥款?!這…這簡直是要掀起天塌地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