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尚書大人!”陳實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大人息怒!卑職…卑職鬥膽!暫停一切款項物料撥付…這…這萬萬使不得啊!京郊皇陵修繕已近尾聲,隻等料款;西北邊關烽火台加固正缺木石;江南漕運河道枯水亟待清淤…各地督撫、將帥催辦的文書如雪片般…這般全麵停滯,必定延誤工期,釀成大禍!到時…到時朝野非議,各部攻訐,陛下震怒…尚書大人!此非良策啊!三思…三思…”他額頭緊貼冰冷的地磚,語無倫次。
“工期?!崔文遠夥同孫承宗暗藏毒煙於皇陵之時,他們可曾想過誤了工期,誤了太後的安泰?!他們中飽私囊,截留巨款以充私庫之時,可曾想過克扣下的河工料款會決了堤、淹了田、死了民?!蛀蟲不清、爛賬不明、貪墨之風不肅!”潘季馴猛地跨前一步,枯瘦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裡猶如一尊怒目金剛,他的聲音如同滾滾黃濤,震得房梁嗡嗡作響,“再多工期,再多款項!也不過是給毒蟲輸送養料!是給這搖搖欲墜的帝國堤壩下挖更大的窟窿!填進去的民脂民膏、國朝根基,最終都會化為禍國殃民的滔天濁浪!照辦!立刻!否則——”他冰冷的目光如冰錐刺入陳實的心臟,“本官即刻參你一個抗命不遵、與貪瀆同謀之罪!”
陳實癱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再不敢吐出半個字:“遵…遵命!卑職…卑職即刻去辦!”
潘季馴的鐵腕四令,如同投入深潭的萬斤巨石!激起的並非漣漪,而是滔天巨瀾!
工部衙門內部如同被點燃了的火藥桶!短暫的死寂之後,是壓抑不住的驚恐騷動與絕望嘶吼!值房內傳來的失聲痛哭、歇斯底裡咒罵砸東西的動靜;廊道裡書吏抱著賬簿文書狂奔、撞得人仰馬翻的混亂;吏員們交頭接耳、麵無人色傳遞消息的低語……恐慌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彌漫整個工部,並瘋狂向外擴散。
風暴瞬間席卷帝國各條工程命脈!
京郊皇陵工地的數千工匠呆立寒風;西北邊關營建兵站的人手望著停工待料的瓦礫堆;江南漕運河道上,大小船隻因河道清淤中斷而淤塞碼頭,商旅叫苦連天……各地告急文書、催款奏疏如同失控的雪崩,沿著驛道飛馳,湧向京師!
朝野更是驟然震動!
那些依賴工部工程款項過活的勳貴豪門、巨商大賈,資金鏈瞬間斷裂!他們如遭雷擊,隨即便是暴跳如雷!
“潘季馴!這不通人情的老匹夫!是要斷我全家活路嗎?!”
“如此蠻乾,是要逼反地方的工程商賈不成?!”
“彈劾!必須聯名彈劾!告他個‘禍亂國事,貽誤軍機’之罪!”
“太子武王晉王殿下!您得為小人們做主啊!”
三王的府邸,再次成為了風暴的彙流點。太子的心腹聽著名下皇商哭訴即將破產之危;武王的座前,邊關將領派來的信使焦灼地稟報營房兵械停工的困境;晉王則慢條斯理地聽著江南富商通過門生講述海量物資積壓的損失,他指尖輕敲桌麵,眼中精光流轉。潘季馴的“鐵血絕戶”手段,確實完全打碎了他們對工部可能留下的利益分配構想,也同時為他們遞上了一把絕好的刀——“阻撓國政”、“激起民怨”!他們一邊假意安撫訴苦之人,一邊暗中授意黨羽,將醞釀的彈劾風潮推向更高的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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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察院右都禦史的案頭,彈劾潘季馴的奏章迅速堆積如山。“擅權獨斷”、“罔顧民生”、“擾亂工程”、“破壞祖製”、“剛愎自用”、“居心叵測”……罪名羅列,駭人聽聞。
而宮中那至高無上的禦座之前,卻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所有的彈劾奏章皆被司禮監以朱筆輕輕一點——留中。各地雪花般飛來的告急文書,也僅僅收到內批幾字:“事著工部尚書潘季馴酌處。”年輕的太監將批紅文書遞交給通政使司時,隻聽到皇帝在暖閣深處,對著一幅繪有萬裡河堤的長卷圖,幽幽道了一句:“水,還沒漫上來。”
風暴中心的工部值房內。
潘季馴對此置若罔聞,恍如未覺。昏暗油燈下,他那如枯木般的身影幾乎要與堆積如山的賬冊卷宗融為一體。他謝絕一切拜會,將值房門緊鎖,隻留下都察院穆之特意增派來的一乾算學高手。連日的奔波辛勞在他臉上刻下更深的倦意,但那雙審視賬冊的眼睛,卻依然亮得嚇人。他像一個在堆積如山的腐敗淤泥裡挖掘的囚徒,又像一個在暗夜波濤中為航船尋找燈塔的舵手,每一筆汙賬的勘破,都讓他心頭怒焰更熾一分!
“卿月郡主果然慧眼……”潘季馴看著案頭一份由特殊渠道送來的、關於太醫院龍涎香等特殊貢料去向存疑的摘要與一份偽造精巧的內務府批文副本,目光如電。他手中的朱筆,在關鍵條目旁圈點、勾劃,發出細微卻決絕的沙沙聲。
阻力無處不在,明槍暗箭如影隨形。壓力如同太行、王屋般沉重地壓來。然而潘季馴的脊梁,卻仿佛熔鑄了黃河畔最堅硬的堤石,挺立得筆直。燈火將他緊握朱筆、微微顫抖卻始終穩健的右手剪影,投在冰冷的牆壁上,如同一個不屈的圖騰。他知道,這不隻是帝王對其忠誠與能力的考驗,更是他向腳下這片飽經苦難的土地、向億萬翹首期盼清平時日的黎民,遞交的一份不容退卻的投名狀!工部這片翻湧著致命毒瘴的深潭,既已踏上,便絕不回頭!
縱是萬丈懸崖,縱是千夫所指,他也必以這身血肉為砧,以清廉正義為錘,為這行將崩壞的帝國巨壩,於千瘡百孔之中,鑄就一道不容逾越的鐵律防線!
孝陵的霹靂驚雷,炸裂了工部冠冕堂皇下的魑魅魍魎;帝王棋盤上的孤王一子,被毅然推至風口浪尖;潘季馴以鐵血之姿履新,如同巨鯨攪海,瞬間激起滔天巨瀾,衝刷著腐朽堤岸,更將致命的漩渦擴散至帝國權力版圖的每一個角落。
而在都察院的影壁之下,孤穆之背手而立,銳利的目光穿透工部喧囂的塵埃,似乎已投向更深、更暗處那些盤根錯節的利益脈絡。他深知,崔文遠的垮塌不過是一場風暴的序幕,那張由密賬牽出的蛛網的主人依然穩坐雲端。真正的驚濤駭浪,已在遙遠的海平線上積聚起足以撕裂天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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