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京城，褪去了幾分料峭，添了幾分慵懶。陽光透過新綠的柳條，在青石板路上灑下斑駁的光影。穆之處理完都察院一樁積壓的文書，難得清閒片刻，便帶著心腹書吏林遠，信步走出肅穆的官署，融入市井的煙火氣中。
他們沿著繁華的西市大街緩步而行。街邊商鋪林立，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孩童嬉鬨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穆之素來不喜喧囂，但此刻，這嘈雜的人聲卻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他目光隨意掃過兩旁店鋪，綢緞莊、茶樓、點心鋪…直到，一家門麵不大卻頗為雅致的首飾店映入眼簾。
店名“玲瓏閣”，黑底金字的招牌，透著一股溫婉的氣息。櫥窗內，幾件精巧的首飾在絲絨襯布上靜靜陳列，在陽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暈。穆之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他的目光落在櫥窗一角——一支通體瑩潤、線條流暢的白玉簪子上。簪首雕琢成一朵含苞待放的玉蘭，花瓣微卷，姿態清雅，仿佛帶著晨露的芬芳。
幾乎是下意識的，穆之的右手拇指輕輕摩挲了一下左手無名指上那枚溫涼的銀戒——那是阿月親手為他戴上，刻著“林汐月愛孤穆之”的誓言。戒指的觸感，如同阿月指尖的微涼，瞬間勾起了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大人？”林遠見穆之駐足，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了然一笑，“這是…要給郡主買禮物啊？”
穆之微微一怔，隨即坦然點頭：“嗯。想想…好像真沒送過她什麼女孩子的東西。”他語氣帶著一絲難得的赧然和自省。回想起來，他送給阿月的，似乎隻有冰冷的刀劍——月蝕刀，秋水劍，穆月刀…每一件都沾染著血與火的痕跡，承載著守護與並肩的承諾，卻唯獨…少了尋常女兒家該有的溫婉與柔情。
林遠聞言，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帶著幾分促狹：“那以前大人您都送郡主啥啊？總不會是…刀和劍吧？”
穆之瞥了他一眼，無奈道：“…差不多吧。”
“哎喲我的大人！”林遠誇張地一拍腦門，“也就您了！敢把堂堂卿月郡主當護衛用！送禮物都送兵器！郡主沒拿刀鞘敲您腦袋，真是脾氣好！”
“多言！”穆之輕斥一聲，耳根卻微微發熱。他抬步走進玲瓏閣，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我從來就沒把她當成過護衛。”
林遠連忙跟上，聞言嘿嘿一笑，壓低聲音：“看得出來！大人您啊，是真心喜歡郡主！喜歡得緊！”
穆之腳步一頓，回頭瞪了林遠一眼，眼神帶著一絲警告：“又多言了？”隻是那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柔和，卻泄露了心事。
玲瓏閣內，檀香嫋嫋，光線柔和。掌櫃見穆之氣度不凡，連忙殷勤迎上。穆之的目光徑直落在那支白玉蘭簪上。簪子比在櫥窗裡看得更真切，玉質細膩溫潤，毫無瑕疵，雕工更是精湛，玉蘭花瓣薄如蟬翼，脈絡清晰可見，仿佛下一刻就要綻放吐蕊。清雅，高潔，不染塵埃——像極了阿月。
“掌櫃，這支簪子，拿給我看看。”穆之指著玉簪道。
掌櫃小心翼翼地將簪子取出，放在鋪著深藍絲絨的托盤上，雙手奉上：“客官好眼力！這是上好的和田羊脂白玉，整料雕琢，大師手筆！您看這玉質，這水頭，這雕工…最配您這樣氣質清雅的貴人了！”掌櫃眼光毒辣，看出穆之是為心上人選禮，話裡話外都往雅致脫俗上引。
穆之接過托盤，指尖輕輕觸碰那冰涼的玉簪。觸感細膩，帶著玉特有的溫潤。他想象著這簪子插在阿月如墨的青絲間，襯著她清冷的眉眼，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心中竟泛起一絲微妙的悸動。
“就它了。”穆之幾乎沒有猶豫，對掌櫃道，“包起來。”
“好嘞！承惠一百二十兩紋銀！”掌櫃眉開眼笑。
穆之點點頭，習慣性地伸手去摸腰間荷包…卻摸了個空！他微微一怔，這才想起今日出門匆忙，竟忘了帶錢袋！
氣氛瞬間有些尷尬。
穆之輕咳一聲，麵不改色，目光轉向身旁的林遠：“林遠，掏錢。”
林遠正欣賞著店裡其他首飾，聞言一愣，指著自己的鼻子：“大人？您…您給郡主買禮物，還要我掏錢？！”
穆之神色坦然，仿佛理所當然：“先墊上。回去還你。”
林遠哭笑不得，看著自家大人那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再看看掌櫃殷切的目光，隻得認命地掏出自己的錢袋，數出銀票，嘴裡還小聲嘟囔：“大人您這…也太…唉，行行行，屬下墊上，您可彆忘了還啊！這可是我攢著娶媳婦兒的錢…”
穆之嘴角微不可察地彎了一下，接過掌櫃精心包裝好的錦盒，道了聲謝，轉身便走。林遠苦著臉跟上，活像個被地主剝削的長工。
郡主府·暖閣
暮色四合，郡主府內已掌燈。暖閣中，燭火搖曳，散發著溫暖的光暈。阿月剛沐浴完畢，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寢衣，濕漉漉的長發隨意披散在肩頭，正坐在窗邊軟榻上，借著燭光翻閱一卷醫書。燭光柔和了她清冷的輪廓，添了幾分慵懶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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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之踏進暖閣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靜謐美好的畫麵。他腳步微頓，心中那點因忘帶錢而產生的窘迫瞬間消散，隻剩下滿心的柔軟。
“回來了？”阿月聽到腳步聲，抬起頭，清冷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工部那邊…可還順利？”
“嗯，潘季馴上任，雷厲風行，正在整頓。”穆之走到她身邊，將手中的錦盒放在榻邊小幾上，目光落在她濕漉漉的發梢，“怎麼不把頭發擦乾？當心著涼。”
“無妨。”阿月放下書卷，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那個小巧精致的錦盒吸引，“這是…？”
穆之有些不自然地輕咳一聲，拿起錦盒遞給她：“路過玲瓏閣，看著…挺襯你的，就買了。”
阿月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接過錦盒。指尖觸碰到微涼的錦緞，心中泛起一絲漣漪。她輕輕打開盒蓋，那支白玉蘭簪靜靜躺在深藍絲絨上，在燭光下流淌著溫潤皎潔的光華。
“玉簪？”阿月拿起簪子，指尖感受著那細膩的涼意，清冷的眼眸中，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麵，漾開一圈圈清晰的波瀾。她從未想過，穆之會送她這樣的東西。刀光劍影中並肩的夥伴，此刻卻送來了如此溫婉的女兒之物…
“嗯。”穆之看著她眼中閃動的微光，心中竟有些緊張，聲音比平時低了幾分，“喜歡嗎？”
阿月沒有立刻回答，隻是將簪子舉到眼前，細細端詳。玉質純淨無瑕，玉蘭含苞，清雅脫俗。她仿佛能透過這冰冷的玉石，感受到他挑選時那份笨拙卻認真的心意。
“喜歡。”她輕聲回答，聲音如同玉石相擊，清冽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她抬眼看向穆之，燭光在她清澈的眸子裡跳躍，如同墜落的星辰，“為何…突然送我這個？”
穆之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移開目光，落在她如瀑的青絲上：“隻是…覺得你戴起來，應該會很好看。”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以前…隻送過你刀劍，太…太不像樣子了。”
阿月唇角微彎，勾起一抹極淡卻真實的弧度，如同冰山上悄然綻放的雪蓮。她將簪子遞還給穆之：“幫我戴上？”
穆之微微一怔，隨即接過簪子。他從未做過這樣的事，動作顯得有些笨拙。他走到阿月身後，小心翼翼地攏起她一縷微涼濕潤的發絲。指尖不經意觸碰到她細膩的頸側肌膚，兩人都微微一顫。穆之屏住呼吸，努力穩住有些發顫的手，將玉簪輕輕插入她烏黑的發髻中。
白玉溫潤，青絲如墨。那朵含苞的玉蘭，靜靜棲息在她發間，清冷的氣質中瞬間增添了一抹動人的婉約。燭光下，她側臉的輪廓柔和而美好。
“好看嗎？”阿月微微側頭，輕聲問。
穆之的目光落在她發間的玉簪，又緩緩移向她清澈的眼眸，仿佛要將這一刻的靜謐與美好刻入心底。他喉結微動，聲音低沉而溫柔：“好看。你戴什麼都好看。”
暖閣內一時寂靜無聲，隻有燭火燃燒的輕微劈啪聲。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發香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情脈脈。阿月沒有言語，隻是伸出手，輕輕覆在穆之握著錦盒的手背上。她的手微涼，他的掌心溫熱。指尖交疊處，傳遞著無聲的暖流，勝過千言萬語。
窗外，暮春的晚風拂過庭院，帶來草木的清香。暖閣內，燭火搖曳，映照著發間的玉蘭，也映照著兩顆在刀光劍影中相互依偎、此刻終於得以片刻寧靜的心。那支白玉簪，不再僅僅是一件飾物，而是無聲的誓言，是硝煙散儘後，他笨拙卻真摯地捧給她的一縷溫柔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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