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郊,柳溪村。
暮春的細雨,如同蒼天垂落的無聲淚珠,綿綿不絕地灑落。雨水浸潤著青石板鋪就的村道,在低窪處彙聚成渾濁的水坑,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和兩旁低矮破敗的土坯房。斑駁的籬笆牆在雨水中顯得更加頹敗,空氣中彌漫著濕冷的泥土腥氣,以及一種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愴。村東頭,一間掛著慘白招魂幡的破敗小院前,圍滿了麵色凝重、竊竊私語的村民。院門緊閉,門板上殘留著被粗暴撕開的官府封條痕跡,如同兩道猙獰的傷疤,在雨水的衝刷下更顯淒涼肅殺。
小院內,彌漫著香燭紙錢燃燒的嗆人煙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死氣。正堂被臨時改作了靈堂。一口薄得幾乎能透光的楊木棺材停在中央,棺蓋未合,露出死者李二牛那張因極度痛苦而扭曲、青紫僵硬的年輕臉龐。他的眼睛半睜著,空洞地望著屋頂的茅草,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不公。他的妻子王秀娘,一身粗劣的麻布孝服,身形單薄得如同風中殘燭,形容枯槁,雙眼紅腫得幾乎睜不開,木然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機械地往火盆裡添著粗糙的黃紙。跳躍的火苗映著她蒼白如紙、毫無血色的臉頰,以及那雙空洞得如同枯井般的絕望眼神。她身邊,一個裹在破舊繈褓中的嬰兒,正發出微弱的、斷斷續續的啼哭,這聲音在死寂的靈堂裡顯得格外刺耳揪心。
“掃把星!克夫命!”
“就是她!害死了二牛!剛生完孩子就克死男人!”
“平日裡裝得老實巴交,心腸竟如此歹毒!”
“可憐二牛啊!才二十出頭,剛得了兒子,連口熱乎奶都沒喂上,就……”
院牆外,村民們的議論聲如同冰冷的毒蛇,穿透薄薄的門板,鑽進王秀娘的耳朵,狠狠噬咬著她的心臟。她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牙齒死死咬住乾裂的下唇,一絲殷紅的血珠無聲滲出,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巨大的冤屈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三天前,丈夫李二牛還興高采烈地抱著剛出生的兒子,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撫摸著嬰兒的臉頰,說要去城裡打短工,給兒子掙點買羊奶的錢。他臉上的笑容,是那麼溫暖,那麼充滿希望……三天後,他卻渾身冰冷僵硬地躺在這口薄棺裡,死狀淒慘!而她,這個剛剛經曆九死一生、本該沉浸在初為人母喜悅中的女人,卻在一夜之間,成了眾人口中謀害親夫的毒婦!這滔天的冤屈,讓她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冤枉……冤枉啊……”王秀娘喉嚨裡發出嘶啞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嗚咽,淚水早已流乾,隻剩下無儘的黑暗和窒息般的絕望。
京兆府捕頭趙鐵山帶著兩名衙役,麵色凝重地站在院中屋簷下避雨。他接到報案已兩日,親自帶人勘查現場,詢問村民,仵作孫老更是反複驗屍,卻如同墜入迷霧,毫無頭緒。李二牛身上無任何外傷痕跡,無中毒跡象銀針探喉、試毒飯團均無反應),死因成謎。唯一的線索,是隔壁張嬸那語焉不詳的證詞——案發當夜,她起夜時,似乎聽到李家傳來一聲短促的、如同朽木斷裂的“哢嚓”聲,隨即是王秀娘壓抑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哭聲。結合李二牛死前曾因瑣事據說是嫌棄王秀娘奶水不足)與王秀娘拌過嘴,以及村裡流傳已久的關於王秀娘“命硬克夫”的惡毒流言,京兆府迫於壓力,初步認定王秀娘有重大作案嫌疑,將其收監。但因證據嚴重不足,加之王秀娘產後極度虛弱,幾近昏厥,才勉強準其回家料理喪事,實則等同於軟禁,等候發落。
“趙捕頭,”須發皆白的老仵作孫老,提著沉重的驗屍箱,走到趙鐵山身邊,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壓低了聲音,帶著濃濃的困惑與挫敗,“二牛的屍首……實在……太蹊蹺了!體表無任何傷痕,連個指甲印都沒有!臟腑完好無損,七竅無血無汙……這……這死因……老朽行醫驗屍三十載,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死狀!若非張嬸言之鑿鑿聽到那聲異響……老朽……老朽真要以為是……天降橫禍,暴斃而亡了!”
“暴斃?!”趙鐵山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雨水順著他的蓑衣滴落,“一個身強力壯、能扛百斤麻袋的漢子,剛得了兒子,正鉚足勁要養家糊口,怎麼就突然暴斃了?而且……那聲‘哢嚓’……到底是什麼聲音?王秀娘……她一個剛生完孩子、連站都站不穩的弱女子,又能用什麼手段殺人於無形?難道……真有鬼神作祟不成?”他目光掃過跪在靈前、搖搖欲墜的王秀娘,那單薄顫抖的身影,那絕望無助、如同被整個世界拋棄的眼神,實在不像一個心狠手辣的凶手。但……證據呢?沒有證據,如何洗脫她的嫌疑?如何平息村民那如同野火般蔓延的猜忌與怒火?
“大人!大人!”一個衙役頂著雨,急匆匆跑進院子,臉上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激動,“都察院孤大人……孤大人來了!還有郡主娘娘和幾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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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鐵山精神猛地一振!如同在無邊黑暗中看到了一線曙光!他連忙整理衣冠,快步迎向院門。
穆之、阿月、婉兒、陸羽柔一行四人,撐著油紙傘,踏著濕漉漉、泥濘的青石板路,走進了這彌漫著悲傷、冤屈與猜忌的破敗小院。他們是聽聞此案離奇,死者死狀詭異,王秀娘處境堪憂,特意前來查看。
“卑職趙鐵山,參見孤大人!參見郡主!”趙鐵山躬身行禮,語速極快地將案情疑點簡要稟報。
穆之微微頷首,目光平靜卻銳利如鷹隼,緩緩掃過簡陋的靈堂、那口透著寒氣的薄棺,最後落在王秀娘和她懷中那啼哭不止的嬰兒身上。那婦人眼中深不見底的絕望與冤屈,如同實質般刺痛了他。阿月清冷的眸光中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婉兒更是眼圈瞬間紅了,快步走到王秀娘身邊,不顧地上的泥濘,蹲下身,輕聲細語地安慰著,同時小心翼翼地查看她懷中那瘦弱嬰兒的狀況。
“仵作驗屍結果如何?可有異常?”穆之沉聲問道,目光轉向孫老。
孫老連忙上前,將驗屍結果詳細稟報,尤其強調了屍體的“無傷無毒”和死因的無法確定,最後無奈道:“大人,老朽……實在是……束手無策了!”
“體表無傷?”穆之眉頭微蹙,他緩步走到棺木前,俯身仔細查看李二牛的屍體。屍體已經開始出現明顯的屍僵和屍斑,麵部青紫扭曲,雙目圓睜,嘴巴微張,顯然死前經曆了難以想象的巨大痛苦。他目光銳利,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一寸寸掃過李二牛的頭部、頸部、軀乾、四肢……皮膚完整,確實未見任何擦傷、淤痕或利器傷痕。然而,當他目光落在李二牛頭頂那略顯淩亂、似乎被人用力抓撓過的發髻處時,卻微微一頓。
他伸出手指,動作輕柔卻無比精準地撥開李二牛頭頂濃密、沾著些許泥土的濕發,仔細探查頭皮。頭皮完整,未見任何破損或血痂。然而,當他指尖帶著探查的力道,緩緩按壓到頭頂正中央百會穴附近)時,指尖卻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凹陷感?!如同按壓在一塊略微發軟的薄木板上!
“婉兒!”穆之沉聲喚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婉兒立刻起身,走到棺木旁:“師兄?”
“你來看看這裡。”穆之指著李二牛的頭頂百會穴位置,“用你的指腹,仔細按壓此處,感受一下顱骨的硬度,與其他部位對比。”
婉兒屏息凝神,伸出纖細卻異常穩定的手指,指尖凝聚著醫者特有的敏銳觸感。她先輕輕按壓了李二牛額頭、太陽穴附近的顱骨,感受其堅硬程度。然後,她的指尖緩緩移動到穆之指示的位置,帶著探查的力道,輕輕按壓下去……
“咦?!”婉兒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驚疑!她立刻加重了幾分力道,又迅速按壓了周圍區域進行對比,最終肯定道:“師兄!有異常!此處顱骨……比其他地方明顯要軟!有輕微但清晰的凹陷感!大約……小指甲蓋大小!”
“顱骨凹陷?!”趙鐵山和孫老同時驚呼出聲!孫老更是難以置信地搶步上前,不顧儀態,親自用手指反複按壓那個位置,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是……是有些軟!有……有凹陷!但……但頭皮完好無損啊!這……這怎麼可能?!骨頭都軟了陷了,皮肉怎麼會一點事沒有?!”他從業數十年,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情形!
“頭皮完好……顱骨凹陷……”穆之眼神驟然銳利如刀鋒,一個極其罕見、陰毒而恐怖的殺人手法,瞬間如同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婉兒!取銀針!最長的那根!消毒!刺探此處凹陷中心!”
“是!”婉兒毫不猶豫,立刻從隨身攜帶的藥囊中取出一根足有四寸長的特製銀針,在靈前搖曳的燭火上迅速燎過消毒。她深吸一口氣,穩定心神,眼神專注如鷹隼,手腕穩如磐石,將尖銳的針尖對準那處微小的凹陷中心,緩緩刺入!
銀針入肉,毫無阻礙!皮膚仿佛隻是被輕輕戳破了一層薄紙!但針尖深入約一寸後,卻遇到了堅硬的阻力!婉兒手腕微旋,針尖傳來一種極其輕微的、如同刺入朽木般的滯澀感!她眉頭微蹙,繼續緩緩施力……
片刻後,婉兒緩緩拔出銀針。她將銀針小心翼翼地舉到燭光下,仔細查看針尖。
隻見那銀亮的針尖之上,赫然沾染著一絲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暗紅色鏽跡!
“鏽跡?!”趙鐵山和孫老倒吸一口涼氣,駭然失色!周圍的衙役也驚得瞪大了眼睛!
“頭皮完好…顱骨凹陷…針尖帶鏽…”穆之的聲音低沉而冰冷,如同來自九幽寒獄,帶著洞穿迷霧、揭示地獄真相的徹骨寒意,“凶手……是用一根極細、極長、且生鏽的鐵釘,從頭頂百會穴處,生生釘入了李二牛的顱骨!釘尖刺穿顱骨,深入腦髓,瞬間致命!而釘帽……則被濃密的頭發完全遮蓋!由於釘身極細可能細如縫衣針),加之頭皮組織的彈性,在釘入後迅速閉合,隻留下一個微小的凹陷!若非極其仔細地探查按壓,根本無法發現!而那聲‘哢嚓’……正是鐵釘釘入顱骨時發出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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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釘……釘入顱骨?!”趙鐵山駭然失色,聲音都變了調!孫老更是目瞪口呆,渾身發冷!這殺人手法,簡直聞所未聞!陰毒、隱蔽、殘忍到了極致!凶手對人體結構、對力量的掌控,都達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
“王秀娘!”穆之猛地轉身,目光如電,直射向跪在地上、被這駭人聽聞的真相驚得呆若木雞的婦人,“李二牛死前,家中可曾請過穩婆?!是誰?!”
王秀娘被這突如其來的喝問嚇得渾身劇顫,茫然抬頭,下意識地回答,聲音嘶啞破碎:“…有…有請……村西頭的……劉……劉穩婆……是她……給……給我接的生……”
“劉穩婆?!”趙鐵山臉色瞬間劇變,失聲驚呼,“是她?!那個……那個據說手法極好,還懂點醫術的劉婆子?!”
穆之眼中寒光爆射!穩婆!接生!隻有穩婆,才有機會在產婦生產後,以檢查產婦恢複情況或嬰兒健康為由,名正言順地接觸嬰兒的頭頂如撫摸囟門),甚至……接觸產婦丈夫的頭頂如假意查看其是否勞累過度)!也隻有穩婆,才可能擁有如此細長、尖銳、用於特殊接生或縫合的工具!更可能掌握百會穴這等要害的位置!
“趙鐵山!”穆之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立刻帶人!緝拿劉穩婆!封鎖其住所!搜查所有可疑工具!尤其是……細長的鐵釘或鋼針!”
“是!卑職遵命!”趙鐵山如夢初醒,帶著衙役如旋風般衝出小院!
小院內,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火盆裡紙錢燃燒的劈啪聲和嬰兒微弱的啼哭。王秀娘呆呆地望著穆之,又看看棺木中丈夫那扭曲的麵容,巨大的恐懼和遲來的悲憤終於衝垮了她最後的防線,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撲倒在冰冷的棺木上,嚎啕大哭:“二牛!我的二牛啊!你死得好冤啊——!”
然而,當趙鐵山帶人趕到村西頭劉穩婆那間看似尋常的茅屋時,卻已是人去屋空!屋內一片狼藉,值錢細軟被席卷一空,隻留下幾件破舊衣物和……幾根散落在角落、長短不一、閃爍著寒光的……細長鋼針!劉穩婆,這個潛伏在柳溪村多年的“接生聖手”,如同鬼魅般消失了!隻留下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謎團——她為何要用如此殘忍的手段殺害李二牛?這背後,又隱藏著怎樣不為人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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