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漢堂內,燭火昏黃,光影搖曳。五百羅漢金身或怒目圓睜,或慈悲低眉,在幽暗的光線下,如同森嚴的獄卒,俯瞰著堂下渺小的身影。無意大師身披半舊的褐色袈裟,盤膝坐在冰冷的蒲團上,背對著門口,麵朝著中央那尊巨大的、手持金環、腳踏孽龍的降龍羅漢像。他枯瘦的身形如同一截被歲月風乾的朽木,一動不動,仿佛已與這滿堂金身羅漢融為一體,又似一尊凝固的、充滿悲苦的塑像。
“無意大師!”林遠的聲音帶著凜冽的殺氣,如同冰刀般劈開堂內的死寂。
那枯槁的身影微微一顫,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一張平凡到近乎刻板的臉,皺紋深刻如同大地龜裂的溝壑,黝黑的膚色是常年風吹日曬的烙印。唯有一雙眼睛,渾濁如同蒙塵的古鏡,卻異常平靜,深不見底,映著跳躍的燭火,卻掀不起一絲漣漪。他看著闖入的、手持兵刃、殺氣騰騰的緹騎,看著為首的林遠和隨後踏入、目光如電的孤穆之,臉上沒有一絲驚訝,沒有半分恐懼,隻有一種近乎死寂的、認命般的平靜。
“阿彌陀佛…”一聲沙啞乾澀、如同砂紙摩擦朽木的佛號,從他乾裂的唇間逸出,“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大師!”穆之排眾而出,目光銳利如鷹隼,直視無意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聲音沉凝如鐵,“章百萬…死於香灰劇毒!毒粉…藏於大雄寶殿香爐深處!一年前埋下!能接觸香爐…能預知章百萬跪拜位置…能隱忍一年…布下此殺局者…寺中…唯大師一人!”
無意大師沉默了片刻,枯瘦如同鷹爪的手指,緩緩撚動著手中那串磨得發亮、幾乎要沁入骨血的紫檀佛珠。他抬起眼,目光卻並未落在穆之身上,而是越過他的肩頭,投向殿外那漫天飄雪的、鉛灰色的夜空。聲音帶著一種穿透了二十五年漫長時光的、刻骨的蒼涼與…無法化解的悲愴:
“一年…三百六十個日夜…老衲…日日誦經…夜夜祝禱…妄圖…以佛音…滌蕩…這…噬心的…殺念…”他緩緩閉上眼,兩行渾濁的老淚,如同融化的蠟油,無聲地滑落布滿溝壑的臉頰,滴落在冰冷的袈裟上,“章百萬…他…罪該萬死!”
“二十五年前…”無意大師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如同在揭開一道陳年未愈、深可見骨的傷疤,每一個字都浸透了血淚,“京畿…大旱…赤地千裡…餓殍盈野…易子而食…慘絕人寰…”
“老衲…俗家姓周…名…鐵山…本是…京郊…周家莊…一介…打鐵匠…”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那鐵砧的冰冷與爐火的灼熱,依舊烙印在靈魂深處。
“那年…天災無情…顆粒無收…老衲…帶著…懷抱著…不滿周歲孩兒的…發妻…逃荒入京…隻求…一線…活路…”他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仿佛吞咽著無形的刀片,“可…京城…米珠薪桂!老衲…空有一身力氣…卻…無處賣力!妻…餓得形銷骨立…抱著…嗷嗷待哺的孩兒…在…在章府…那朱漆大門…後巷…乞食…隻…隻想…討一口…殘羹冷炙…救…救孩兒一命…”
“章百萬…那時…還隻是…章府…一個…管事的…兒子…”無意大師的身體猛地劇烈顫抖起來,如同風中殘燭,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無法抑製的、火山噴發般的悲憤與怨毒!“他…他帶著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出來…嫌…嫌我妻兒…汙了他的門庭!臟了他的地界!竟…竟命人…將…將一桶…滾燙的…剛刷過油鍋的…泔水!劈頭蓋臉…潑在…我妻兒身上!!”
“啊——!!”一聲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淒厲到變調的嘶吼,如同受傷野獸的悲鳴,從無意大師乾癟的胸腔中迸發出來!他枯瘦的雙手死死攥緊佛珠,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脆響,仿佛要將那冰冷的念珠捏成齏粉!“我妻…慘叫…孩兒…撕心裂肺的哭嚎…皮肉…瞬間…燙起…血紅的水泡!他…章百萬…那個畜生!卻…卻站在台階上…叉腰…哈哈大笑!罵…罵他們是…‘臭要飯的’!‘凍死鬼’!‘活該’!!”
“我…我瘋了般…撲上去…想…想撕碎他!卻被…那群惡奴…棍棒…拳腳…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像條死狗…扔在…冰天雪地裡…”他的聲音哽咽,泣不成聲,渾濁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江河,洶湧而下,“等我…從劇痛和寒冷中…掙紮醒來…我…我的妻兒…已…已凍僵在…我身邊…渾身…都是…燙傷的水泡…結了冰…硬邦邦的…像…像兩塊冰坨…我…我抱著他們…哭…哭乾了眼淚…血…也…也凍成了冰…”
“後來…我…我親手…在亂葬崗…刨了個淺坑…埋了…我的妻兒…”他緩緩睜開眼,眼中一片死寂的灰敗,仿佛所有的光都已熄滅,“心如死灰…萬念俱滅…剃度出家…入了…這大相國寺…青燈古佛…晨鐘暮鼓…妄圖…忘卻前塵…斬斷…這…血海深仇…”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死寂的眼中,驟然爆射出駭人的、如同地獄業火般的怨毒光芒!“可…可佛祖…渡不了我!這血海深仇!日夜啃噬我心!如同附骨之蛆!如同萬蟻噬心!揮之不去!忘之不能!每一次誦經…每一次敲鐘…眼前…都是…妻兒…燙爛凍僵的…慘狀!耳邊…都是…章百萬…那…那畜生…刺耳的…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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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無意大師的聲音陡然變得冰冷刺骨,帶著一種病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章百萬…為強奪寺外百畝供養田…帶人闖入寺中!趾高氣揚!頤指氣使!指著老衲的鼻子…罵…罵老衲是‘泥塑木雕’!‘不事生產’!‘坐擁寶山’!‘與民爭利’!那一刻…我…我看著他那張…養尊處優…油光滿麵…得意洋洋的臉!仿佛…又看到了…二十五年前…那個…在雪地裡…潑下滾燙臟水…大笑的…惡魔!一模一樣!!”
“殺心…如同地獄的毒藤…瞬間…破土而出!纏繞瘋長!再也無法抑製!”無意大師枯瘦的臉上,肌肉扭曲,露出一個猙獰而癲狂的笑容,“我…我知道…他…他每年臘月廿三…都會來寺裡…假惺惺地…捐香油錢…祈福…裝模作樣!他…他每次…都會跪在…大雄寶殿…三世佛蓮台下…最前排…那個…固定的蒲團上!叩首時…額頭…必定…重重觸地!如同…在叩拜…他心中的…貪婪與權勢!”
“於是…我…我利用…管理寺產之便…能自由出入大殿…我…我花了半年時間…秘密收集…硫磺、硝石、炭粉…還有…托…托一個…雲遊的…西域行腳僧…重金購得…那…那稀有的‘紫心石’…碾成…最細的粉末…”無意大師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癡迷的、病態的冷靜,仿佛在描述一件精美的藝術品,“然後…我…我反複調配…日夜試驗…終於…製成…那…延時引燃的…殺人毒粉…遇水汽…則…放熱…腐蝕…灼燒…如同…地獄之火!”
“臘月廿三…法會前夜…”他眼中閃爍著瘋狂而快意的光芒,如同鬼火跳動,“我…我趁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潛入大殿…用特製的長柄銅勺…如同…在佛祖麵前…播種…一顆…複仇的種子…撥開香爐表層浮灰…將…將用油紙包裹好的毒包…深深…埋入…香灰中層…那個…正對著…章百萬跪拜叩首時…咽喉要害…的…深處!”
“我…我算準了…香火的熱量…會…慢慢…烤熱油紙…積聚…如同…積蓄的怒火…”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大仇得報的、扭曲的狂喜,“當…當章百萬…像往年一樣…假惺惺地…虔誠叩首…額頭重重觸地…他…他呼出的…那口…帶著酒肉濁氣的…濕熱氣息…會…會順著…他低垂的脖頸…向上蒸騰…正好…噴入香爐…那…那積聚的熱量…和他呼出的水汽…就…就足以…讓油紙…破裂!讓毒粉…暴露!遇水汽…劇烈反應!高溫毒霧…混合腐蝕液…如同…地獄噴發的毒火!瞬間…噴濺而出!直撲…他…毫無防備的…咽喉!!”
“嗬嗬嗬…”無意大師發出一聲淒厲如同夜梟啼哭的慘笑,渾濁的老眼中充滿了大仇得報的扭曲快意與…無儘的、如同深淵般的悲涼,“他…他死得…好慘!好慘啊!就像…就像當年…我那…被滾水燙死的…妻兒!佛祖…終於…開眼了!開眼了啊!哈哈哈!報應!報應啊!!”
癲狂的笑聲在森嚴的羅漢堂內回蕩、撞擊,震得燭火瘋狂搖曳,五百羅漢猙獰或慈悲的麵容在光影中忽明忽暗,如同地獄的鬼影在狂舞。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著檀香、血腥與瘋狂的氣息。
穆之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被二十五年的血海深仇徹底吞噬、以佛門為庇護所、卻最終墮入修羅道的老人,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血債血償,天理昭昭。但…以如此殘忍詭譎的手段,在佛前淨土行凶…這…究竟是複仇…還是…另一種沉淪?是羅漢伏魔…還是…心魔噬佛?
“拿下!”穆之聲音冰冷,如同斬斷一切的利刃,不帶一絲波瀾。
緹騎上前。無意大師並未反抗,任由冰冷的鐐銬鎖住他枯瘦如柴的手腕。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尊怒目圓睜、仿佛要降服世間一切邪魔的降龍羅漢,嘴角勾起一抹似哭似笑、充滿無儘悲愴與解脫的弧度,低聲呢喃,如同最後的懺悔與絕唱:
“羅漢…降魔…魔…在心中…佛…亦在心中…我…我終究…是…成不了佛…渡不了…這…無邊的…恨海…”
他被押走了,佝僂的背影消失在羅漢堂外飄雪的夜色中,如同燃儘的香灰,終歸於寂滅。隻留下那串被遺落在冰冷地磚上的紫檀佛珠,在燭光下閃爍著幽暗的光澤。
禪院雪語·故影疑雲
禪院內,暖爐融融,驅散了殿外的嚴寒。皇後獨孤慕霜端坐窗前,手中捧著一杯溫熱的參茶,嫋嫋熱氣模糊了她清麗的側顏。她望著窗外簌簌落下的雪花,將天地染成一片素白,眼神悠遠,仿佛穿透了層層雪幕,落在某個不可知的遠方。
阿月靜立一旁,如同沉默的影子,清冷的眸光落在窗外,又仿佛空無一物。
“阿月姑娘…”獨孤慕霜忽然開口,聲音輕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飄渺與…一絲深藏的疲憊,“今日…多虧有你。若非你臨危不亂…本宮…恐難全身而退。”
“護衛娘娘,職責所在。”阿月聲音清冷如舊,微微頷首,目光依舊平靜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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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慕霜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阿月清麗絕倫、卻帶著冰雪般疏離的側臉上。那眉宇間的英氣,那臨危不懼的沉靜,那舉手投足間利落如風的姿態…仿佛一道塵封已久的記憶之門,被悄然推開了一道縫隙。她的眼神變得複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時光的塵埃,看到了某個模糊卻刻骨銘心的影子。
“你…”獨孤慕霜的聲音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顫抖,低低地、如同夢囈般說道,“…很像一個人…”
阿月微微一怔,清冷的眸光終於有了些許波動,她抬眸看向皇後,眼中帶著一絲詢問。
獨孤慕霜卻並未繼續,隻是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中蘊含著太多難以言說的情緒。她收回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蒼茫的雪夜,聲音低得幾乎被雪落的聲音吞沒:
“這深宮…這紅塵…這人心…有時…比那香灰裡的毒…更毒…也更冷…”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杯壁,那杯中的熱氣,似乎也無法溫暖她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寒意與…深沉的孤寂。那“故人”二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漾開一圈圈漣漪,最終沉入那深不可測的過往。
雪,依舊無聲地落下,覆蓋了殿宇的金瓦,覆蓋了地上的血跡,也試圖覆蓋這人間所有的愛恨情仇、貪嗔癡怨。大相國寺的鐘聲,穿透風雪,悠遠而蒼涼,一聲聲,回蕩在寂靜的夜空,仿佛在為亡魂超度,也仿佛…在無聲地歎息著這紅塵俗世,永無休止的輪回與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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