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國寺禪院深處，暖閣內炭火劈啪，烘得滿室暖融，卻驅不散窗外呼嘯而入的凜冽寒氣，更驅不散人心底那層無形的薄冰。皇後獨孤慕霜斜倚在鋪著厚厚錦褥的軟榻上，臉色依舊帶著一絲受驚後的蒼白，但眉宇間已恢複了慣常的沉靜。她手中捧著一盞溫熱的參茶，嫋嫋熱氣氤氳，模糊了她清麗的眉眼。
“姐姐！”禪房門被猛地推開，帶進一股刺骨的寒風。獨孤慕雪一身利落的墨色勁裝，外罩銀狐裘鬥篷，風塵仆仆地闖了進來，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焦急與關切。她幾步搶到榻前，蹲下身，緊緊握住獨孤慕霜微涼的手，“可有受驚嚇？身子可還撐得住？那賊禿…竟敢在佛門淨地行此毒手！簡直喪心病狂！”
獨孤慕霜反手輕輕拍了拍妹妹的手背，唇角勾起一抹安撫的淺笑，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暮雪，本宮沒事。隻是…有些累了。”她頓了頓，目光投向靜立窗邊、如同一株清冷雪蓮的阿月，眼神複雜，帶著一絲悠遠的追憶，“倒是…那位林姑娘…今日…多虧了她。身手…當真了得。也…確如你所說，越來越像了…”
獨孤慕雪順著姐姐的目光看去，落在阿月清冷如霜的側影上，眼神微微一凝，隨即冷哼一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與了然：“阿月，本就是那人的血脈！骨子裡刻著的東西，怎能不像？眉眼，身段，那股子…拒人千裡的冷勁兒…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隻是…這性子，怕是比她娘當年…還要冷上三分！”
提到“那人”，獨孤慕霜握著茶盞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下，指尖微微泛白。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掩去了眸中翻湧的情緒。半晌，她才低低歎了一聲，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咱們這位陛下啊…這麼多年了…本宮…還是看不透他。”
獨孤慕雪聞言，秀眉微挑，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聲音也壓低了幾分，帶著探究：“當年…陛下讓大姐獨孤慕寒）親手殺了林震天，卻偏偏…留下了林汐月這唯一的血脈…還…還力排眾議，扶她上位，做了鎮北侯…統領北境鐵騎…手握重兵！姐姐…你說…陛下這步棋…真的…僅僅是因為…愧疚嗎？”她刻意加重了“僅僅”二字，話語間充滿了疑慮。
獨孤慕霜沉默良久。暖閣內隻有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窗外呼嘯的風聲。她緩緩抬起眼，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目光悠遠，仿佛穿透了重重宮牆，望向了那深不可測的帝王心淵。“陛下…思慮太重。每一步棋…都藏著…旁人看不透的深意。林震天…功高震主，又手握北境兵權，與端王皇帝哥哥）牽連太深…陛下…容不得他。但…林家在北境根基深厚，驟然鏟除，恐生大亂。留下林汐月…一個孤女…看似是恩典，是撫恤…實則…是根無形的線…既能穩住林家舊部之心…又能…將她牢牢掌控在掌心…至於愧疚…”她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帝王之心…何曾…有過純粹的愧疚？本宮…也不得而知。”
“母後！”一聲帶著急切與擔憂的呼喚打斷了姐妹倆的低語。晉王李睿一身玄色蟒袍，裹挾著寒氣大步跨入暖閣。他俊朗的臉上帶著風霜之色，顯然是得了消息便匆匆趕來。他快步走到榻前，單膝跪地，握住獨孤慕霜的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母後！您沒事吧？兒臣聽聞寺中出事，心急如焚！賊人可曾傷到您？”
“睿兒，”獨孤慕霜看著兒子焦急的麵容，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慈愛，她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溫聲道，“母後沒事，隻是虛驚一場。多虧了林姑娘和阿月姑娘護持周全。”
李睿這才鬆了口氣，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他站起身，目光轉向一旁的獨孤慕雪，微微頷首：“小姨。”
獨孤慕雪起身，斂衽一禮，姿態恭謹卻疏離：“晉王殿下。”
“小姨不必多禮，都是一家人。”李睿虛扶了一下，目光在母親和小姨之間掃過，帶著一絲探究，“方才…母後與小姨在聊什麼？可是還在為今日之事憂心？”
獨孤慕霜微微一笑，將手中的茶盞輕輕放在榻邊小幾上，動作優雅從容，瞬間斂去了方才的深沉與疲憊，恢複了皇後的雍容與掌控感：“倒不是憂心今日之事。母後…是在與你小姨商議…你的終身大事。”
李睿聞言，俊臉微微一僵，隨即浮現出一絲窘迫和不耐：“母後！兒臣還年輕！國事為重！娶妻之事…不急！”
“不急？”獨孤慕霜眉梢微挑，眸光清亮，帶著洞悉人心的銳利，直直看向李睿，“睿兒…你心中…可還是惦記著…那上官止家的姑娘？上官韻？”
李睿被母親點破心事，耳根瞬間泛紅，眼神躲閃了一下，隨即又化為一絲苦澀與黯然，聲音低了下去：“母後…提她作甚…她…她對我無意…”他想起當年在宮宴上，那個清冷如月、才華橫溢的少女，對他這個不受寵的皇子，始終保持著疏離與淡漠。那份求而不得的挫敗感，至今仍如鯁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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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意？”獨孤慕霜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那是以前。你…隻是個無權無勢、仰人鼻息的皇子。而她父親上官止…是堂堂吏部尚書，手握銓選大權，是太子身邊炙手可熱的紅人。他自然…看不上你。”
她頓了頓，看著兒子驟然握緊的拳頭和眼中翻湧的不甘，繼續道：“可如今…今非昔比了。睿兒，你已封晉王，開府建牙，手握實權，深得你父皇信重。而那上官止…”她聲音微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因貪墨案牽連，已被太子棄如敝履，逐出京城，貶官流放。他所效忠的太子…自身難保，何曾…保得住他？”
李睿猛地抬起頭，眼中爆射出難以置信的光芒，夾雜著狂喜與一絲複雜的情緒：“母後…您的意思是…？”
獨孤慕霜迎上兒子的目光，眼神平靜而深邃，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母後的意思是…若你真心喜歡那上官韻，便納她為側妃吧。這…既是遂了你的心願，也是…給上官止一個…回京城的機會。他…不會拒絕的。”她的話語輕描淡寫，卻如同最精準的棋手，落子無聲，直指要害。用一個側妃之位，換取一個失勢卻仍有門生故舊、熟知吏部運作的前尚書歸附，同時滿足兒子的私心，更是在太子傷口上再撒一把鹽。一石三鳥，帝王心術，儘在這一言之中。
李睿渾身劇震！他怔怔地看著母親平靜無波的臉，那雙清冷的眸子深處，仿佛蘊藏著無儘的風暴與算計。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母後平靜話語下那翻湧的、足以攪動朝堂風雲的力量。狂喜、野心、一絲對上官韻的勢在必得，以及對母親深沉手段的敬畏…種種情緒在他胸中激烈碰撞！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對著獨孤慕霜深深一揖，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與決心：“兒臣…謝母後成全！兒臣…知道該怎麼做了！”
暖閣內，炭火依舊劈啪作響，暖意融融。窗外，風雪更急，夜色如墨。皇後獨孤慕霜端起那杯已微涼的參茶，輕輕抿了一口，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黑暗，清冷的側臉在搖曳的燭火下，一半明，一半暗，如同這深宮之中，永遠無法窺見全貌的…人心與權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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