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大堂內,氣氛卻與外界的浮華截然不同。光線透過高大的雕花木窗欞,被切割成一道道光柱,光柱中塵埃無聲飛舞。巨大的青銅獸首香爐踞於堂中,嫋嫋吐出沉水香的青煙,氤氳繚繞,非但未能寧神,反而給這莊重肅穆的空間增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詭譎與壓抑。
大將軍陳先童,這位實際掌控著劉蜀最高權柄的武臣之首,正高踞於大堂北端主位的一張寬大紫檀木蟠龍椅上。他身形魁梧,即便身著華貴的深紫色常服,依舊能感受到袍服下虯結肌肉所蘊含的爆炸性力量。一張國字臉,膚色是久經沙場的古銅色,法令紋如刀刻般深重,下頜蓄著修剪得一絲不苟的短須,更顯威嚴。此刻,他並未理會堂下幾位心腹將領和幕僚的低語,一雙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著,目光落在手中剛剛由親兵統領呈上的那個沾著泥點、裹著油布的錦盒上。
錦盒被小心地打開,露出裡麵雪白堅韌的蜀錦信箋。陳先童伸出兩根骨節粗大、布滿老繭的手指,緩緩地、近乎優雅地將信箋抽出、展開。他看得很慢,目光逐字逐句地掃過那些力透紙背、甚至帶著書寫者當時激憤與焦慮而微微暈開的墨跡。當他讀到“玄秦鐵蹄可順流直下,再無險阻!旬月之間,雒都王畿,恐將直麵豺狼之吻!”時,嘴角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而當目光落在“臣部浴血經旬,傷亡枕藉,糧秣漸罄,箭矢將窮”以及那枚鮮紅刺目的虎符印記上時,他那張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竟緩緩地、一點一點地,綻開了一個笑容。
起先隻是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絲玩味。接著,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蕩漾開來,牽動了眼角的皺紋,喉嚨裡發出了低沉而古怪的“嗬嗬”聲。這笑聲在寂靜的大堂裡顯得異常突兀,如同夜梟的鳴叫,令堂下原本還在低聲交談的幾位重臣瞬間噤聲,驚疑不定地望向主位。
笑聲漸漸擴大,變成了清晰可聞的、帶著濃重鼻音的悶笑,陳先童的肩膀也隨之輕輕抖動起來。他索性不再壓抑,猛地仰起頭,發出一陣更為響亮、甚至帶著幾分癲狂意味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好!好一個武陽!好一封‘泣血’求援書!哈哈哈哈哈!”
笑聲在空曠高闊的大堂內回蕩,撞在冰冷的梁柱和牆壁上,激起陣陣令人心悸的回音。堂下眾人麵麵相覷,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懼與不解。大將軍素來城府深沉,喜怒難測,如此失態的大笑,實屬罕見。
“大將軍?”終於,站在武官隊列最前端、身形微胖、麵白無須的中年男子田允忍不住開口。他是陳先童的妻弟,官居中郎將,掌管雒城部分禁衛,素來以陳先童心腹自居。他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何事……竟讓大將軍如此開懷?”
陳先童的笑聲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斷。他臉上的笑意瞬間收斂,又恢複了那副深潭般的冷硬表情,唯有眼底深處,還殘留著一絲未褪儘的、冰冷的譏誚。他隨手將那封錦箋往田允的方向一拋,信箋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帶著武陽的焦慮與期盼,輕飄飄地落在田允腳前。
“何事?”陳先童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卻蘊含著一種無形的壓力,“自然是我們的靖亂上將軍,武陽,在梓州遇到了‘大麻煩’。玄秦樊天,名不虛傳啊。”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堂下眾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派人送來這封‘泣血’書,向朝廷,向我,求援來了!要兵,要將,要糧,要器械!要得理直氣壯,要得……仿佛我陳先童欠他的一般!”
田允連忙彎腰拾起信箋,快速瀏覽起來。他的臉色隨著閱讀而不斷變化,先是驚愕,隨即嘴角也掛上了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待看完,他並未將信箋遞給身後伸長脖子想看的人,而是嗤笑一聲,隨手將其丟給身旁一位文官模樣的幕僚。
“大將軍明鑒!”田允的聲音拔高了幾分,帶著刻意的憤懣,“這武陽,好大的口氣!他打著靖亂的旗號,一路招兵買馬,如今坐擁古涪郡和數座雄城要隘,儼然已成一方諸侯!其麾下靖亂軍,據說已膨脹至數萬之眾!兵精糧足,何其威風?如今不過是對上玄秦一路偏師,就如此驚慌失措,哭喊著要朝廷增援?這分明是借題發揮,欲壑難填!想借玄秦之手,進一步掏空朝廷,壯大他自己!”
田允的話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堂下一些人的情緒。幾位依附於田允的將領立刻出聲附和:
“田將軍所言極是!武陽此人,野心勃勃,不可不防!”
“朝廷如今哪還有餘力?北境匈奴防務吃緊,東邊楚烈國也蠢蠢欲動,和謝丞相的博弈也在關鍵時刻,王畿的兵,動不得!”
“就是!給了他兵糧,誰知道是去打玄秦,還是轉頭用來對付朝廷?”
“我看,就該直接駁回!讓他自己想法子去!正好也看看他這‘靖亂上將軍’的成色到底如何!”
一時間,斥責武陽“擁兵自重”、“借寇自重”、“包藏禍心”的聲音此起彼伏,充滿了整個議事堂。青銅香爐中逸出的青煙,似乎也被這充滿敵意的聲浪攪動得更加繚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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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並非所有人都附和田允。在文官隊列的末尾,一個身著洗得發白的青色儒衫、麵容清臒、下頜蓄著幾縷疏須的中年文士,眉頭越皺越緊。他叫溫文,官階不高,僅是個秩六百石的議郎,卻以耿直敢言、通曉軍事地理而略有薄名。待堂中喧囂稍歇,他深吸一口氣,邁步出列,對著陳先童深深一揖。
“大將軍!諸位大人!”溫文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嘈雜的冷靜,“下官以為,田將軍及諸位所言,恐有失偏頗,且……目光過於短淺!”
此言一出,堂中頓時一靜。田允等人紛紛對他怒目而視。
溫文頂著那些不善的目光,繼續道:“武陽將軍所奏,固然有其擁兵之實,然其所陳梓州之危,絕非虛言恫嚇!樊天何人?玄秦第一名將!其所率絕非‘偏師’,實乃玄秦南征主力!其兵鋒之銳,天下皆知!梓州一旦有失,古涪水上遊門戶洞開,玄秦鐵騎便可順流疾進,如入無人之境!旬月之間,兵鋒直抵雒城之下,絕非危言聳聽!此乃關乎我劉蜀國祚存續之滔天巨禍!”
他越說越激動,語速加快,手指不自覺地微微顫抖:“值此存亡之際,若朝廷因猜忌而坐視梓州陷落,坐視武陽將軍力戰而亡,此非自毀長城、親痛仇快之舉耶?武陽縱有千般不是,其麾下數萬將士,此刻卻是實實在在擋在玄秦鐵騎與我雒都之間的血肉屏障!若這道屏障崩塌,朝廷到時再想禦敵於國門之外,恐怕……為時已晚!傾巢之下,焉有完卵?請大將軍三思!為江山社稷計,此援,當發!且應速發、大發!”
溫文的話,如同在滾油中潑入一瓢冷水,瞬間激起了更大的反應。一些原本沉默的官員,尤其是幾位經曆過戰陣的老將,臉上露出了深以為然和憂慮的神色。很快,堂下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
一派以田允為首,言辭激烈:“溫議郎休要危言聳聽!玄秦再強,難道還能飛過千山萬水不成?武陽擁兵數萬,據守堅城梓州,若連旬月都支撐不住,要之何用?分明是誇大其詞,借機勒索朝廷!”
另一派則支持溫文:“溫議郎老成謀國之言!梓州若失,雒都門戶洞開,悔之晚矣!此時不援,更待何時?難道要等玄秦兵臨城下,才知刀兵之利?”
“支援?拿什麼支援?雒城糧倉都快見底了!兵都派給他,誰來護衛王畿?”
“護衛王畿?梓州丟了,王畿就是前線!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爭論之聲越來越高,如同沸鼎。有武將激動地拍著腰間佩劍的劍鞘,發出砰砰的悶響;有文官引經據典,唾沫橫飛;還有人互相指著鼻子,麵紅耳赤。大堂之上,沉水香的煙霧依舊嫋嫋,卻再也無法掩蓋這激烈交鋒的硝煙味。
而這一切喧囂的中心,那位端坐於蟠龍椅上的大將軍陳先童,卻始終保持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沉默。他身體微微後靠,倚在冰冷的椅背上,一手隨意地搭在光滑的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擊著堅硬的紫檀木,發出微弱卻清晰的“篤、篤”聲。另一隻手則放在案下,無人看見的地方,正緩緩摩挲著一枚貼身攜帶、觸手溫潤的羊脂玉佩——這是他思考重大決策時無意識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