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雙細長的眼睛,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幽深而冰冷,平靜地掃視著堂下爭論不休的眾人。田允那毫不掩飾的排擠與私心,溫文那憂國憂民卻略顯天真的急切,將領們或激憤或憂慮的表情……所有人的心思,似乎都清晰地倒映在他那深不見底的瞳孔裡。
陳先童在權衡,在算計。
武陽的崛起,確實是他心頭一根越來越難忽視的尖刺。此人年輕,能戰,更可怕的是,他身上似乎有一種天然的、能聚攏人心的力量。此次玄秦入侵,對武陽是巨大的危機,但焉知不是借刀殺人的良機?若能借樊天之手,除去這個心腹之患,再順勢收拾其殘部……豈非一石二鳥?
然而,溫文的話,也並非全無道理。梓州的位置太關鍵了。樊天的凶名,他也深知。若真讓玄秦鐵騎毫無阻滯地飲馬涪水,兵鋒直指雒城……那後果,絕非他陳先童所能承受。他苦心經營多年的權勢、富貴、乃至身家性命,都將化為泡影。
賭?還是不賭?
是坐看武陽與樊天兩虎相爭,期待他們兩敗俱傷?還是冒險輸血給武陽,讓他頂住樊天,為朝廷也是為他陳先童)贏得寶貴的喘息之機?
時間在激烈的爭吵和那單調的“篤篤”敲擊聲中悄然流逝。窗欞透進的光柱,已悄然偏移了位置。堂下的爭論聲浪也因疲憊而漸漸低落下去,所有人都感到口乾舌燥,目光不約而同地、帶著一絲敬畏與期待,聚焦到主位上那個沉默如山的身影上。
終於,在又一輪短暫的沉寂之後,那單調的“篤篤”聲停止了。
陳先童搭在扶手上的那隻手,抬起,曲起指節,在堅硬光滑的紫檀木案麵上,不輕不重地敲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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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篤。”
聲音不大,卻如同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瞬間穿透了堂內殘餘的嘈雜餘音。所有的爭論、私語、甚至粗重的呼吸聲,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整個議事大堂,陷入一片死寂,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陳先童身上,屏息凝神,等待著他的最終裁決。
陳先童緩緩坐直身體,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堂下每一張臉。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的力量,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武陽,奉王命靖亂,忠勇可嘉。今玄秦大寇壓境,兵鋒直指梓州,此確為我劉蜀心腹之患。”他頓了頓,目光在田允那張寫滿不忿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又在溫文那充滿希冀的臉上掠過,“朝廷體恤前方將士艱辛,深知梓州安危關乎全局,豈能坐視?”
田允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在陳先童那冰錐般的目光下,終究沒敢出聲。
“然,”陳先童話鋒一轉,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種沉重的無奈,“諸位適才所言,亦是實情。北境、東線,處處需兵;雒都王畿,更是根本重地,不容有失。府庫糧秣,連年支應各方,亦非充盈。朝廷……確有難處!”
他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按在冰冷的案麵上,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判:
“著,即從太倉調撥糧草二十萬石!命驍騎營抽調兩千軍士,負責押運!即刻啟程,星夜兼程,務必儘快送達梓州武陽將軍處!”他目光轉向掌管糧秣的度支官員,“二十萬石,一粒不得少,也……一粒不得多!明白嗎?”度支官員心頭一凜,連忙躬身應諾。
他又看向負責軍務的太尉府長史:“兩千軍士,選那些……‘穩重’些的。”他刻意加重了“穩重”二字,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寒光,“押送糧草,謹慎為上,不必……過於急切。”長史心領神會,低頭稱是。
最後,陳先童的目光落回案上那封攤開的求援信,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慷慨與無奈,回蕩在寂靜的大堂中:
“將此令,並本將軍親筆回函,一同送達!告訴武陽將軍,此乃朝廷傾儘全力所能籌措!此十萬石糧草,兩千護軍,便是朝廷對其扼守國門、浴血奮戰之信任與期許!望其深體朝廷之艱難,善用此援,激勵三軍,務必……固守梓州!待局勢稍緩,朝廷必再圖後援!切記,梓州在,則國門安!此重擔,本將軍與朝廷,皆托付於武將軍一身了!”
“傾儘全力”、“十萬石”、“兩千護軍”、“務必固守梓州”、“托付於一身”……這些字眼,如同冰冷的鋼針,刺在溫文的心上。他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最終化為一聲無聲的歎息,頹然垂下了頭。十萬石糧草,對於即將麵對樊天傾力猛攻的數十萬大軍而言,杯水車薪!兩千“穩重”軍士,更是聊勝於無!這與其說是援助,不如說是一記響亮的耳光,一份冰冷的催命符!
田允等人臉上則露出了心照不宣的、混合著得意與譏諷的笑容。大將軍此計,妙極!既堵住了悠悠眾口,彰顯了朝廷或者說他陳先童)並非坐視不理,又實質性地將武陽推到了孤立無援、必須獨自麵對樊天怒火的絕境。無論武陽是戰死沙場,還是僥幸慘勝後實力大損,對雒城,對他陳先童,都是樂見其成。
“散!”陳先童大手一揮,不再看任何人,仿佛耗儘了力氣般重新靠回椅背,閉上了眼睛。
眾人如蒙大赦,心思各異地躬身行禮,魚貫退出這壓抑的大堂。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回廊深處。
當最後一個人影消失在門外,沉重的雕花木門被親兵緩緩合攏,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大堂內,隻剩下青銅香爐中沉水香燃燒時細微的滋滋聲,以及窗外隱約傳來的、屬於雒城的、遙遠而浮華的市聲。
陳先童依舊閉著眼,靠在冰冷的蟠龍椅中。許久,他才緩緩睜開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裡,方才刻意展現的“沉重”與“無奈”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徹骨的平靜,如同深冬凍結的湖麵。他伸出手,再次拿起案上武陽那封字字泣血的求援信。粗糙的手指,帶著長期握持兵器留下的厚繭,緩緩撫過那枚鮮紅刺目、仿佛還帶著書寫者體溫與決絕的虎符印記。
“武氏麒麟兒……”他低低地、近乎無聲地自語,嘴角扯動了一下,卻非笑,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嘲弄,“這盤棋,才剛剛開始。讓本將軍看看,你這柄淬火的刀,在樊天的鐵砧上……能撐多久?”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宮牆,越過千山萬水,落向了那座即將被血與火徹底淹沒的西南邊城——梓州。窗欞外,雒城春日慵懶的陽光正盛,將庭院中一株開得正豔的西府海棠映照得一片火紅,那紅色,紅得刺目,如同預告著遠方即將潑灑開的、更為濃烈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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