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焊在梓州城西那片被血色浸透的天空。正午的酷熱早已被更為灼人的殺氣蒸騰殆儘,空氣裡塞滿了鐵鏽的腥甜、汗水的鹹澀、焦土的嗆人,還有……死亡那粘稠厚重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還喘著氣的人胸口。
城北的開闊地,已不再是土地,而是一片巨大、沸騰、不斷吞噬生命的血肉磨盤。數萬人在這方煉獄中瘋狂絞殺、碰撞、撕裂!視線所及,儘是扭曲的麵孔、飛濺的汙血、斷裂的肢體和倒斃的屍骸。
“噗嗤!”一支雕翎箭帶著惡毒的嘯音,精準地貫穿了一名靖亂軍刀盾手的咽喉,他圓瞪著眼,捂著噴血的脖子,嗬嗬作響地栽倒,沉重的盾牌砸在同伴的腳邊。幾乎同時,一柄玄秦製式的環首刀帶著淒厲的風聲劈下,將偷襲得手的玄秦弓手連肩帶背砍成兩段,內臟混合著血水潑灑在焦黑的土地上。旁邊,一個年輕的靖亂軍長槍兵被三柄長戟同時捅穿,身體被高高挑起,慘叫聲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斷脖子的雞。不遠處,一名玄秦重騎連人帶馬被絆馬索掀翻,沉重的甲胄讓他掙紮遲緩,瞬間被七八柄長矛捅成了篩子,戰馬發出瀕死的哀鳴……
沒有憐憫,沒有退縮。隻有最原始的、野獸般的嘶吼與搏殺。刀鋒卷刃了就用拳頭砸,用牙齒咬!鎧甲碎裂了就用身體去撞!每個人都在透支最後一絲力氣,榨乾最後一點血勇,隻為將眼前的敵人拖入地獄!慘烈的景象刺激著神經,血腥的氣息點燃著瘋狂。大地被無數雙腳踐踏得泥濘不堪,那泥漿是暗紅色的,粘稠得如同尚未凝固的血痂。
在這片混亂死亡風暴的中心,卻詭異地存在著一個相對“靜止”的漩渦——兩道身影,一銀一黑,如同兩道糾纏搏殺的閃電,在方寸之地掀起更為凶險的風暴!
“鐺!鐺!鐺!鐺!”
銀鱗槍與暗血長刀的交擊聲,密集得如同暴雨擊打鐵砧,每一次碰撞都迸發出刺目的火星,尖銳的金鐵交鳴聲甚至短暫壓過了周遭震天的喊殺!兩匹神駿的戰馬早已力竭倒地,口吐白沫,身上布滿了被氣勁和流矢劃開的血痕。武陽與樊天,已然棄馬步戰!
汗水,不,是血與汗的混合物,早已浸透了武陽的亮銀細鱗甲。銀甲多處破裂,左肩位置的甲葉被樊天那記橫掃削掉大片,露出裡麵被震得青紫腫脹的皮肉,每一次揮槍都牽扯出鑽心的劇痛。他大口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破敗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的鐵鏽味。頭盔早已不知去向,黑發被汗水血水黏在額前,遮不住那雙依舊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眸。手中的銀鱗槍,槍杆已被震得微微發燙,虎口早已崩裂數次,鮮血順著槍杆流淌,染紅了雪白的槍纓。
然而,他的槍勢,卻依舊淩厲!快!詭!狠!槍出如龍,時而如毒蛇吐信,刁鑽刺向要害;時而如大蟒翻身,橫掃千軍;時而又化作漫天繁星,虛實難辨!銀色的槍影在空中交織成一片死亡的光網,死死纏住那柄暗紅的魔刀。
樊天身上的玄黑重甲也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劃痕和凹陷,尤其胸前一道長長的白印,正是武陽那記搏命突刺留下的驚險印記。他呼吸同樣粗重,額角青筋微微跳動,古銅色的臉龐上布滿汗珠,順著深刻的法令紋流淌。但他的眼神,卻如同發現了稀世珍寶的猛虎,充滿了亢奮、狂野、以及一種棋逢對手的酣暢淋漓!多久了?三年?五年?未曾有人能在他的血刀之下支撐如此之久,更未曾有人能將槍法施展得如此……令他心驚!
“好!好槍法!”樊天一刀格開如毒龍般鑽向肋下的槍尖,刀身順勢一旋,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反撩武陽持槍的手腕!口中卻忍不住發出一聲低沉的讚歎,那讚歎中夾雜著濃烈的戰意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探究。“槍走龍蛇,意蘊剛猛!這連綿不絕、力透千鈞的勁道…這招‘蒼龍探海’…還有方才那式‘逆鱗怒’…小子!你這槍法根基,可是來自‘降龍’?!”
“降龍”二字如同驚雷,在樊天心中炸響!他縱橫天下數十載,見識過無數名家武學,更曾深入研習過那些消失在曆史塵埃中的絕頂傳承圖譜!眼前這年輕小子看似拚儘全力的槍招裡,那隱藏在最深處的、如同沉睡巨龍蘇醒般的古老意境,那每一槍刺出都隱隱牽動風雷的磅礴氣韻,分明與古籍中記載的、乾元皇朝開國大將軍韓立仗之橫掃八荒的“降龍槍法”神韻暗合!雖然招式似是而非,經過了極大的簡化和改動,更像是某種殘篇或變種,但那骨子裡的“勢”,騙不了他這雙眼睛!
一個邊陲小縣的縣令之子?一個流亡異國的喪家之犬?怎麼可能習得這等早已失傳的、曾經屬於大陸頂尖強者的絕世槍術?!韓立一脈…這武陽背後,絕對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樊天眼中的興奮陡然摻入了一絲冰冷的探究與凝重。
武陽心頭劇震!樊天竟能看出他槍法的根腳?!他咬牙擰身,險之又險地避過撩向手腕的血刃,槍杆順勢下壓,如靈蛇擺尾,槍尾銅鐏帶著惡風狠狠砸向樊天膝蓋!口中卻厲聲喝道:“是什麼槍法,斬了你便知!”他不能承認,也不敢分神!降龍槍法是他最大的秘密和底牌。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狂妄!”樊天怒極反笑,戰意卻更加熾盛!管你什麼來曆,先打服了再說!他腳下步伐玄奧一錯,如同鬼魅般避開槍鐏,暗血長刀驟然加速,刀光化作一片血色狂潮!不再僅僅是力量的碾壓,刀法中融入了更多精妙的纏、絞、引、卸的柔勁,如同無數條血色的毒蟒,死死纏住那翻騰的銀龍,試圖窺破其槍法運轉的每一個細微破綻!他要逼出這“降龍槍”的全部奧秘!
“鐺!嗤啦——!”
血刀擦著槍杆劃過,帶起一溜刺眼的火星,刀鋒上傳來的詭異粘滯力讓武陽槍勢一滯!樊天眼中精光爆射,抓住這電光火石的破綻,血刀如同毒蛇吐信,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直刺武陽因奮力收槍而微微暴露的右肋空門!
武陽瞳孔驟縮!生死關頭,身體的本能超越思維!他猛地吸氣塌腰,整個人如同折斷般向後仰倒!同時左腳為軸,右腳灌注全身殘餘內力,如同鋼鞭般狠狠踢向樊天持刀的手腕!正是槍譜中記載的一式險中求勝的救命腿法“神龍擺尾”!
“砰!”
灌注真氣的腳尖重重踢在樊天的腕甲之上,發出沉悶的撞擊!樊天手腕一麻,刺出的刀尖不由自主地偏了半分!
“嗤——!”
鋒利的刀尖擦著武陽肋部的鱗甲劃過,帶起一片破碎的甲葉和飛濺的血珠!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瞬間出現!
劇痛!冰冷的刀鋒貼著肋骨滑過的死亡觸感!武陽悶哼一聲,借著一踢之力,身體如同滾地葫蘆般向後急翻數丈,拉開距離,單膝跪地,銀槍拄地支撐,鮮血順著肋部汩汩而下,瞬間染紅了身下的泥土。他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下火辣辣的劇痛,眼前陣陣發黑,汗水混雜著血水模糊了視線。
樊天也後退一步,甩了甩被踢得發麻的手腕,看著刀尖上那一抹刺目的鮮紅,眼中既有未能一擊必殺的遺憾,更有對武陽那臨危爆發、精妙絕倫反擊的激賞!此子韌性之強,應變之快,遠超他預料!那式腿法…絕非普通武學!他對武陽身上的秘密更加好奇,但同時也意識到,想要在亂軍之中生擒或斬殺這個滑溜又頑強的小子,絕非易事,代價可能會超出預計。
兩人隔著十丈距離,在屍山血海中短暫地對峙。目光如同實質的刀劍,在空中激烈碰撞。武陽眼中是燃燒的火焰與不屈的意誌,樊天眼中是狂熱的戰意與冰冷的審視。汗水順著他們的下巴滴落,混合著血水和塵土,砸在腳下這片被反複踐踏、吸飽了鮮血的焦土上。
時間在慘烈的背景音中流逝。太陽終於耗儘了最後一絲氣力,無可挽回地向著西邊的山脊墜落。那殘陽如血,將整個梓州戰場塗抹成一片觸目驚心的暗紅。
廝殺了整整一個白晝,雙方將士都已到了極限。靖亂軍鋒矢陣的尖鋒早已被玄秦重騎反複衝撞磨平,步卒們依托著同伴的屍體和散落的車架,結成一個個小型的圓陣,苦苦支撐,人人帶傷,眼神疲憊卻依舊凶狠。玄秦鐵騎最初的衝勢也被這頑強的血肉堤壩死死抵住,戰馬口吐白沫,騎士揮舞兵刃的手臂沉重如灌鉛,衝鋒的號角聲也顯得嘶啞無力。
傷亡的數字在雙方將領心中無聲地飆升。每一刻,都有戰士倒下,再也無法站起。這慘烈的消耗,如同兩頭傷痕累累的巨獸在互相撕咬,流儘最後一滴血。
樊天環顧四周。他看到了自己麾下最精銳的先鋒鐵騎臉上那難以掩飾的疲憊,看到了戰馬倒斃後被迫步戰的騎士動作的遲滯,更看到了遠處梓州城頭,那些在夕陽下閃爍著寒光的床弩和密密麻麻引弓待發的箭簇——那是尚未投入的生力軍!再打下去,即便能擊潰眼前這支頑強的靖亂軍,自己的三萬先鋒也必將遭受重創,無力再應付梓州城頭蓄勢待發的打擊!得不償失!
幾乎在同一時刻,城樓上的衛鐘也看到了武陽肋下那刺目的傷口和搖搖欲墜的身影,看到了己方將士瀕臨崩潰的體力線!再拖下去,主公危矣!軍陣必潰!
“鳴金!”
“鳴金收兵!”
兩聲幾乎不分先後的暴喝,同時從樊天口中和梓州城頭響起!聲音都帶著嘶啞,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鐺——鐺——鐺——!”
低沉、穿透力極強的青銅鉦聲,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驟然從玄秦中軍陣後響起,瞬間壓過了戰場上的喧囂!
“咚!咚!咚!咚!”
幾乎同時,梓州城頭那麵巨大的戰鼓也改變了節奏,從催人奮進的衝鋒鼓點,變成了短促、有力、充滿警示意味的收兵令!
這突如其來的鳴金之聲,如同給這場瘋狂殺戮按下了暫停鍵。戰場上所有還在搏殺的人,動作都為之一滯。那緊繃到極限的殺戮神經,如同被這聲音猛地斬斷。
玄秦鐵騎最先反應過來,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保持著基本的陣型,在軍官的嘶吼聲中,開始有秩序地、交替掩護著向後撤退。刀盾手在前,長槍兵斷後,弓弩手持續壓製。雖然疲憊,但撤退的章法不亂,顯示出極強的紀律性。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靖亂軍這邊,士兵們則如同虛脫般,許多人直接癱倒在地,大口喘息,連手指都懶得動一下。在軍官的催促和攙扶下,才勉強互相扶持著,拖著沉重的腳步,踉踉蹌蹌地向著洞開的城門撤退。傷員被同伴架起,留下的人則迅速收集散落的兵器和還能使用的箭矢。
武陽拄著銀槍,艱難地站直身體。肋下的傷口隨著動作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讓他眼前又是一陣發黑。他看著如同黑色潮水般退去的玄秦大軍,又回頭望向那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城門,以及城門下正焦急向他奔來的衛鐘等人。
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將他染血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投在腳下這片浸透了鮮血、布滿了屍骸的土地上。這一日的廝殺,他真正領教了什麼是天下名將,什麼是屍山血海!靖亂軍的骨頭夠硬,但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而樊天的試探,才剛剛開始。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和肋下的劇痛,用儘力氣,對著正在撤退的玄秦軍陣,對著那麵在暮色中依舊猙獰的血鷹旗下如山的身影,發出一聲嘶啞卻依舊不屈的呐喊:
“樊天!今日不分勝負!來日方長!梓州城頭,武陽恭候大駕!”
聲音在漸漸沉寂下來的戰場上回蕩,帶著少年將軍的傲骨與決絕。
樊天勒住親衛牽來的備用戰馬,立於退卻的大軍之中,聞聲回頭。暮色中,他看不清武陽的臉,但那拄槍而立、浴血不屈的身影,卻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眼中。他嘴角扯動了一下,沒有回應,隻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在血色殘陽下如同巨獸般匍匐的梓州城,隨即猛地一夾馬腹,彙入了滾滾的黑色鐵流之中。
鳴金聲歇,戰鼓聲停。唯有風聲嗚咽,卷過屍橫遍野的戰場,帶起濃得化不開的血腥,以及殘陽如血、映照著斷戟殘戈的悲涼。
喜歡亂世梟雄,從縣令之子到帝王請大家收藏:()亂世梟雄,從縣令之子到帝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