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修文看著阿婆震驚的表情和牆角那堆鹹魚乾,猛然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個極其離譜的錯誤!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手忙腳亂地比劃著,嘴裡語無倫次地切換著普通話和更走調的海話:“不不不!不是鹹魚!是……是分數!考試的分數!那個……那個……”
他急得額頭冒汗,在備課本上飛快地寫下“成績”兩個字,指給阿婆看。
阿婆湊近了,眯著眼看了半天那兩個字,又看看武修文急得通紅的臉,再聯想到剛才那句驚世駭俗的“擔心鹹魚”,終於,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在她布滿風霜的臉上綻開!
她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爆發出一陣洪亮又爽朗的大笑:“哈哈哈!老師!係‘成績’啊!唔係‘鹹魚’!哈哈哈!笑死我啦!”(“哈哈哈!老師!是‘成績’啊!不是‘鹹魚’!哈哈哈!笑死我啦!”)
她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快出來了,一邊笑一邊指著牆角那堆鹹魚:“老師擔心我屋企噶鹹魚唔夠食咩?哈哈哈!”(“老師擔心我家的鹹魚不夠吃嗎?哈哈哈!”)
武修文窘迫得無地自容,也跟著阿婆傻笑起來,尷尬地撓著頭,剛才那點笨拙的成就感,被這巨大的烏龍砸得粉碎!
但奇怪的是,阿婆這開懷的大笑,卻像一陣帶著鹹味的海風,一下子就吹散了屋裡原本的局促和生疏,也吹散了他心中因昨夜驚魂而殘留的寒意。
就在這時,外麵原本已經歇了的雨,毫無征兆地又下了起來,而且來勢洶洶,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砸在屋頂的海草上,發出密集的聲響。
“哎呀!落雨大啦!”阿婆驚叫一聲,猛地想起什麼,臉上笑容頓收,露出焦急的神色,轉身就往旁邊一個更小的屋子跑,“慘啦慘啦!我噶灶披間(廚房)啊!又漏啦!”(“哎呀!下大雨啦!”“糟啦糟啦!我的廚房啊!又漏啦!”)
武修文連忙跟過去。所謂的廚房,隻是一個狹窄、低矮的偏屋,屋頂同樣覆蓋著海草,但明顯有幾處破損嚴重。雨水正從破洞處汩汩地漏下來,在地上彙成好幾小灘水窪。屋角堆放的柴火已經被打濕了一片。阿婆手忙腳亂地拿起幾個破盆破罐去接水,但根本接不過來,急得直跺腳!
“阿婆!等我!”
武修文見狀,二話不說,立刻放下包,卷起原本就不甚乾淨的襯衫袖子。他目光快速掃過廚房角落,那裡正好有一架用舊木頭和竹竿搭成的、看起來搖搖欲墜的簡易梯子。他毫不猶豫地搬起梯子,架在漏雨最厲害的地方的下方,試了試穩固程度。
梯子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他皺了皺眉,但沒停下。
“老師!危險啊!唔好上去!”阿婆急得直喊。(“老師!危險啊!不要上去!”)
武修文沒回頭,隻應了一聲:“冇事!阿婆你企開啲!”(“沒事!阿婆你站開點!”)
他深吸一口氣,小心地踩上那搖晃的梯子,一步一步向上爬。
屋頂很低,他幾乎直不起腰。雨水順著破損的洞口澆在他的頭發和肩膀上,冰涼刺骨。他眯著眼,借著昏暗的光線,看清了破洞周圍的情況。幾塊用來壓住海草的大石頭挪了位置,下麵覆蓋的舊塑料布也撕裂了。
他小心翼翼地調整著那些沉重的石頭,試圖堵住破洞。粗糙的石棱磨著他的手心,冰冷的雨水順著脖子往下流,浸濕了後背。海草濕滑,他腳下一滑,身體猛地晃了一下!梯子也隨之劇烈地搖晃起來!
“哎呀!”下麵的阿婆嚇得失聲驚呼!
武修文猛地抓住頭頂的一根濕漉漉的房梁木頭,才勉強穩住身體,心臟嚇得“怦怦”直跳!他定了定神,咬緊牙關,繼續手上的動作。他費力地將最大的一塊石頭推到裂縫最大的地方,又摸索著把被風吹開的濕漉漉的海草用力扯回來,儘量覆蓋住。沒有新塑料布,他隻能靠這些笨辦法暫時對付一下。做完這一切,他整個人幾乎濕透,頭發緊貼著頭皮,眼鏡片上全是水霧,狼狽不堪。
“阿婆!暫時頂住先!聽日天晴再搵人整實佢!”(“阿婆!暫時頂住!明天天晴再找人修好它!”)
他喘著粗氣,小心翼翼地下了梯子。
阿婆看著他濕透的樣子和沾滿海草泥汙的手,渾濁的眼睛裡瞬間湧上了水光。她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隻是用力地點頭,又搖頭,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她不再說那些武修文聽不懂的海話,隻是無聲地、充滿感激地拉過武修文的手,緊緊地握著。那雙布滿老繭、沾著魚腥味的手,冰涼而有力,傳遞著一種無聲而滾燙的暖流。
武修文手上被石頭磨破的細小傷口,被海水和雨水蟄得微微刺痛,但那份粗糙的暖意卻奇異地蓋過了所有的不適。
就在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廚房門口,是放學回來的陳小海。他看著屋裡的情景,看著濕透的老師,看著奶奶通紅的眼眶,小小的臉上寫滿了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
雨還在下,但逼仄潮濕的廚房裡,一種無聲的暖流在緩緩湧動……
離開陳小海的家時,天色已經徹底黑透。雨勢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更加猖獗。狂風卷著冰冷的雨箭,肆意抽打著天地間的一切。武修文撐著那把笨重的木柄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漁村狹窄、泥濘的小路上。雨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彙成渾濁的小溪,不斷灌進他那雙早已濕透的舊球鞋裡,每一步都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響,又冷又沉。
下一個家訪對象是六二班那個總愛在課堂上,用海話接茬的男生林誌強的家。想到林誌強父親那張在家長會上,就明顯帶著質疑的臉,武修文的心頭沉甸甸的。他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單薄的舊外套,冰涼的濕布料緊貼著皮膚,寒意絲絲縷縷地往骨頭縫裡鑽。剛才在陳阿婆家幫忙堵漏時,被雨水澆透的後背,此刻更是冷得像貼了一塊冰。
風越來越大,手中的舊傘骨架發出不堪重負的**,好幾次差點被整個掀翻過去。他不得不弓著背,用整個身體的重量去對抗狂風,艱難地辨認著被雨水模糊的小路。四周是連綿的雨幕,隻能隱約看到近處,幾戶人家窗戶裡透出的微弱昏黃的燈光,像漂浮在墨海裡的幾粒螢火。
轉過一個堆滿廢棄漁網的牆角,腳下踩到一塊鬆動的石頭,身體猛地一晃!他急忙穩住,手中的傘卻再也撐不住,“嘩啦”一聲脆響,傘骨從中間斷裂,傘麵被狂風粗暴地整個掀翻過去,像一麵破敗的旗幟!
冰冷的雨水毫無遮擋地澆了他滿頭滿臉!眼鏡片一霎那間模糊成一片水霧,什麼也看不清了。他狼狽地抹了一把臉,想把傘收攏,卻發現斷裂的傘骨糾纏著濕透的傘麵,根本無法複原。刺骨的寒意和一種深切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他索性把破傘扔在牆角,抹掉臉上的雨水,咬緊牙關,就這麼硬著頭皮,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往前走,任由冰冷的雨水瘋狂地衝刷著身體。
就在這時,前方迷蒙的雨幕中,似乎有一束微弱的光在晃動,正朝著他的方向快速靠近。那光越來越近,隱約勾勒出一個纖細身影的輪廓。
“武老師!武修文!”
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嘩嘩的雨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急,清晰地傳了過來。
是黃詩嫻!
武修文腳步一頓,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隨即跳得有些失序。他抹開糊住視線的雨水,努力看去。
黃詩嫻撐著一把結實的大黑傘,穿著雨靴,快步跑了過來。她手裡還緊緊攥著另一把折疊傘。傘簷壓得很低,但武修文依舊能看到她額前,幾縷被雨水打濕的劉海貼在光潔的皮膚上,臉頰因為奔跑而微微泛紅,那雙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眼睛裡,此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擔憂。
“真的是你!這麼大的雨,你怎麼……”
黃詩嫻跑到他的麵前,氣息還有些急促。當看清武修文渾身濕透、頭發一縷縷狼狽地貼在額頭上、連眼鏡都布滿水珠的淒慘模樣時,她後麵的話噎在了喉嚨裡,眉頭緊緊蹙了起來。
武修文下意識地想解釋:“我……去林誌強家家訪……”
“家訪也不看看天氣!感冒了怎麼辦!”
黃詩嫻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氣惱的責備,直接打斷了他。那氣惱之下,是無法掩飾的心疼!
她不由分說地把手裡那把嶄新的折疊傘塞進武修文冰涼的手裡:“快拿著!撐開!”
武修文被她的語氣弄得有些無措,下意識地接過傘。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溫熱的掌心,那一點溫度像帶著細小的電流,瞬間竄過他被雨水泡得冰涼的皮膚,直抵心臟!他像被燙到一般,猛地縮回了手,動作快得甚至有些狼狽,手指蜷縮起來。
“謝……謝謝黃老師!”
他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聲音悶悶的,帶著雨水的寒氣。他慌亂地擺弄著那把新傘,試圖撐開。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不斷往下淌,狼狽不堪。
黃詩嫻看著他瞬間縮回去的手,看著他低頭躲閃的樣子,眼神微微一黯,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擔憂覆蓋。她不再說話,隻是默默地站在他身邊,將自己那把大黑傘努力地向他這邊傾斜過來,儘量為他遮擋住一部分肆虐的風雨。兩人之間隔著半臂的距離,沉默在“嘩嘩”的雨聲中彌漫……
終於撐開了傘,武修文低聲道:“我……我去林誌強家,就在前麵了。黃老師你快回去吧,雨太大了。”
黃詩嫻沒動,隻是固執地舉著傘:“我陪你去!”
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昏暗中,她的側臉線條柔和,眼神卻異常堅定。
武修文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默默地點點頭。
兩人並肩走在狂風暴雨的泥濘小路上,兩把傘在風雨中艱難地撐起一小片相對安穩的空間。沉默在彼此之間流淌,隻有傘麵上密集的雨點敲打聲,和腳下踩過水窪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