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修文把漁民的籮筐搬上講台時,全班哄堂大笑。
★“老師,這破筐子能教數學?”班長黃家寶帶頭起哄。
★可當武修文用籮筐演示完進製轉換,連最皮的搗蛋鬼都張大了嘴。
★“原來我爹數魚的法子這麼厲害!”
★窗外,黃詩嫻悄悄停住腳步,看著武修文被學生圍住時發亮的眼睛,心跳快得像鼓點。
★她捏緊了手裡溫熱的酸梅湯罐子,忽然覺得這個從山溝裡跌跌撞撞走出來的男人,身上有種劈開海浪般的悍勇。
★直到夕陽熔金,那個來自鬆崗的陌生號碼再次亮起,像一枚冰冷的釘子,猝然紮進這難得的暖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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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田小學六年級一班的數學課,氣氛有點詭異。
武修文沒像往常一樣抱著教案和三角板進來。他空著手,肩頭卻扛了個半舊的大籮筐。那籮筐是用粗糲的老竹篾編的,邊角磨損得起了毛刺,一股子鹹腥的海風氣息撲麵而來,活像剛從哪個老漁民的船板上卸下來。
“噗!”
不知誰先憋不住,噴出一聲笑。
像是點燃了引信,教室裡瞬間哄堂大笑,桌椅板凳被撞得哐當亂響。
“武老師!您這是改行收破爛啦?”坐在前排的班長黃家寶膽子最大,笑得直拍桌子,臉都漲紅了,“這破筐子能教數學?咱今天學數魚還是數蝦米啊?”
武修文臉上沒什麼波瀾,仿佛扛著的不是個惹人發笑的籮筐,而是什麼神聖的教具。他穩穩地把籮筐“咚”一聲放在講台正中央,揚起的微塵在窗外斜照進來的陽光裡飛舞。
“笑夠了?”他目光平靜地掃過一張張笑得東倒西歪的臉,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壓下了滿室的喧囂,“黃家寶,你爹出海,一網魚拉上來,黑壓壓一片,他怎麼知道撈了多少斤?拿筆一個個記?還是扛回家再數?”
黃家寶的笑聲卡在喉嚨裡,梗著脖子:“那……那當然用眼睛估啊!我爹那眼神,一掃就知道大概!”
“估?”武修文嘴角似乎彎了一下,又似乎沒有,“好,就算你爹是神眼。那魚販子來收魚,一筐一筐過秤,你爹在旁邊盯著,魚販子說,‘老黃,這筐滿了,算十斤!下一筐!’你爹就乾看著?”
黃家寶被問住了,抓了抓刺蝟似的短發,小聲嘟囔:“那……那筐子滿了就是滿了唄……”
“滿了?”武修文彎下腰,從籮筐裡抓起一把昨天特意撿來的光滑小石子,嘩啦一聲撒在講台上,“看好了!這就叫‘滿’!”
他拿起籮筐,開始往裡放石子。一顆,兩顆,三顆……一直放到九顆。第十顆石子剛放進去,他立刻停手,把籮筐往前一推:“看,滿了沒?”
“沒啊!還能裝!”下麵立刻有學生喊。
“好!”武修文把那第十顆石子拿出來,又從講桌抽屜裡摸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小籮筐,放在旁邊。他小心翼翼地把第一個籮筐裡的九顆石子倒進第二個空籮筐裡,然後,把剛才拿出來的第十顆石子,“啪嗒”,輕輕放進了第一個籮筐。
“現在,”他指著第一個籮筐,“這裡,一顆石子。”又指向第二個籮筐,“這裡,九顆石子。合起來是多少?”
“十顆!”學生們齊聲喊。
“對!”武修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撥雲見日的清朗,“一顆石子,一個空筐,代表一個十!這就是你們爹、你們爺,在漁港碼頭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法子!一個籮筐滿了,記下一個‘十’,清空它,再接著裝!一個十,十個十就是百!十個百就是千!這就是——”
他抓起粉筆,轉身在黑板上重重寫下兩個大字:進製!
教室裡死一般寂靜。剛才笑得最大聲的黃家寶,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眼睛死死盯著講台上那兩個其貌不揚的破籮筐,仿佛第一次認識它們。那些光滑的小石子,此刻在他眼裡簡直在發光!
“我的老天爺……”坐在角落,平時數學課總愛神遊天外的搗蛋鬼陳小胖,喃喃自語,“原來我爹數魚……這麼牛掰的嗎?”
一股無聲的震撼在教室裡彌漫開來。再沒人覺得那籮筐可笑,那裡麵裝的,是他們祖輩紮根這片海、賴以生存的智慧結晶,隻是被他們這些“讀書人”長久地遺忘和輕視了。
武修文沒給太多時間感慨,他趁熱打鐵,第二波“攻擊”接踵而至。
“好了,數清楚魚蝦了,接下來乾嘛?”他問。
“賣錢!”這次學生們反應極快。
“對!賣錢!”
武修文變戲法似的從籮筐底下,抽出幾張手寫的“鈔票”和一些寫著“帶魚”、“鯧魚”、“螃蟹”的小紙片。
“黃家寶,陳小胖,上來!你們倆當魚販子!李小紅,王小明,你倆是漁民,剛打魚回來!”
一場微型漁市交易就在講台上熱熱鬨鬨地開張了。
“帶魚!新鮮的帶魚!三塊五一斤!”臨時魚販子黃家寶扯著嗓子喊,努力回想鎮上魚市老板的腔調。
漁民李小紅拎著“帶魚”小紙片,怯生生地問:“我……我賣兩斤半,多少錢?”
黃家寶掰著手指頭:“三塊五……一斤……兩斤是七塊……半斤……半斤是……”他卡殼了,臉憋得通紅。
“三塊五乘以二點五!”武修文適時引導,“想想,一斤三塊五,半斤是不是三塊五的一半?一半是多少?”
“一塊七毛五!”下麵有學生搶答。
“對!那兩斤七塊,加上半斤的一塊七毛五,一共多少?”
“八塊七毛五!”這次是更多人一起喊。
武修文笑了,在黑板上清晰地寫下算式:3.5×2.5=?
“看,這就是我們正在學的小數乘法!它就在你們爹媽每天討生活的討價還價裡!”
“哇!哦……”驚歎聲此起彼伏。
枯燥的課本數字,突然被注入了鹹腥的海風、喧鬨的碼頭和父母手上帶著魚腥味的票子,變得無比鮮活、滾燙!
教室後門虛掩著。
黃詩嫻原本隻是路過,準備去辦公室。可那籮筐,那笑聲,還有武修文沉穩中帶著力量的聲音,像磁石一樣吸住了她的腳步。她悄悄停在門邊,透過窄窄的門縫望進去。
講台上,那個清瘦的男人被一群興奮的孩子圍著。陽光落在他有些褪色的舊襯衫肩頭,勾勒出挺拔的輪廓。他微微傾身,耐心地聽黃家寶磕磕巴巴地算賬,眼神專注而溫和,嘴角噙著一絲極淡的笑意。那笑意,像是破開陰雲的第一縷陽光,直直照進黃詩嫻的心裡。
“咚!咚!咚!”
心跳毫無預兆地猛烈加速,像有一隻莽撞的小鹿,在胸腔裡橫衝直撞,撞得她耳根都發起燙來!她下意識地捏緊了手裡那個用乾淨毛巾裹著的玻璃罐子,裡麵是早上特意熬好、一路小心護著帶過來的冰鎮酸梅湯,罐壁凝著冰涼的水珠,濡濕了她的指尖。
她看著他被陽光勾勒的側影,看著他專注引導學生的樣子,看著他眼中那種近乎虔誠的光亮。心底某個角落,被一種又酸又脹的情緒填滿了。這個從貧瘠大山裡掙紮出來,帶著一身格格不入的塵土氣和倔強,一頭撞進她平靜生活的男人……此刻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光芒,竟讓她想到劈開巨浪的船頭,悍勇,堅定,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力量!
她看得出了神,直到下課鈴聲驟然響起,驚得她慌忙退開兩步,才發覺自己竟然在門邊站了整整一節課!
走廊裡瞬間湧出喧鬨的學生。
黃詩嫻趕緊抱著酸梅湯罐子,低頭快步走開,生怕被裡麵的那個人看見自己這副“偷窺”的傻樣。
辦公室裡,鄭鬆珍正眉飛色舞地跟林小麗轉述剛剛從六一班門口聽到的“籮筐傳奇”。
“……你們是沒看見!武老師把那個破籮筐往講台上一墩!全班都快笑瘋了!結果呢?結果人家三下五除二,用咱漁民的土辦法,把什麼‘進製’講得透透的!黃家寶那小子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絕了!真是絕了!”她拍著桌子,一臉興奮。
林小麗也聽得眼睛發亮:“真的啊?這麼帶感?修文哥可以啊!”
“何止可以!”鄭鬆珍壓低了聲音,帶著促狹的笑,朝黃詩嫻那邊努努嘴,“你是沒看見咱們詩嫻,抱著個寶貝罐子在後門那兒,看得都挪不動步子了!那小臉兒紅的喲……嘖嘖,跟塗了胭脂似的!我看啊,這‘國際廚房’的夥食費,某人怕是要偷偷多補貼好幾份咯!”
黃詩嫻剛把酸梅湯罐子放到武修文那張靠窗的舊辦公桌上,聞言臉上“騰”地一下,火燒火燎,連脖子都染上了緋色!
“鄭鬆珍!你胡說什麼呢!”她抓起桌上一本薄薄的練習冊,作勢要丟過去,又急又羞,“我那是……那是順路!順路!”
“哦……順路!”鄭鬆珍拉長了調子,和林小麗交換了一個“我們都懂”的眼神,笑得更歡了。
黃詩嫻羞得不行,跺了跺腳,抓起自己的教案就往外衝:“懶得理你們!我去看看菜地!”
說是看菜地,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朝著教學樓後麵那塊小小的向陽坡地走去。幾天前,武修文就是在這裡,用她給的小鏟子,種下了那些海薯種子。
夕陽把天邊染成一片熔化的金子,小小的菜畦裡,泥土被曬得鬆軟溫熱。黃詩嫻蹲下身,驚喜地發現,有幾處泥土微微隆起,甚至裂開了極其細小的縫隙!
“發芽了?”
她心頭一喜,忍不住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碰了碰那一點點新綠破土的痕跡,指尖傳來泥土溫潤踏實的觸感。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和期待,像藤蔓一樣悄悄纏繞住她的心。她仿佛能看到,那個清瘦的身影,也是像她現在這樣,蹲在這裡,小心地挖坑,埋種,澆水,夕陽同樣拉長他的影子……這小小的綠意,是他種下的,也是她心底某種隱秘期盼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