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師?”
一個帶著些許沙啞,卻異常溫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黃詩嫻像受驚的小鹿般猛地回頭,武修文不知何時站在了坡地邊緣,夕陽的金輝灑了他滿身,他手裡還拿著三角板和教案,顯然剛下課。
“啊?武老師!”黃詩嫻慌忙站起身,臉上剛褪下去的熱度,又有卷土重來的趨勢,“我……我看看菜地!好像……好像發芽了!”
武修文的目光,落在她剛才觸碰過的那點新綠上,眼神瞬間柔和下來,像是冰封的溪流悄然解凍,流淌著細碎的暖光。他幾步走過來,也蹲下身,湊近了仔細看,鼻尖幾乎要碰到那濕潤的泥土。
“真的……”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驚喜,伸出手指,指尖懸在那幼嫩的芽尖上方,似乎想碰又不敢碰,唯恐驚擾了這脆弱的生命,“這麼快……”
兩人就這樣並排蹲在小小的菜畦邊,距離近得黃詩嫻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粉筆灰味和陽光曬過的乾淨氣息。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疊在一起,拖得很長、很長……周圍很安靜,隻有遠處海潮隱隱的嗚咽,以及風吹過坡下野草的沙沙聲。一種無聲的、帶著泥土芬芳的暖流,靜靜地在兩人之間流淌。
黃詩嫻的心跳又不受控製地快了起來。她偷偷側過臉,去看他專注的側影。夕陽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微微抿起的、顯得有些倔強的唇線。這一刻的寧靜和靠近,美好得像一個易碎的夢。
“那個……”武修文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轉向辦公室方向,似乎有些局促……
“看到我桌上的酸梅湯了……謝謝黃老師!”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每次……都麻煩你!”
“不麻煩!”黃詩嫻立刻搖頭,也站了起來,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隨意,“天氣熱,解解暑,大家……大家都有份的!”
最後這句補充,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武修文看著她微微泛紅的臉頰和躲閃的眼神,心頭莫名地微微一動!他沒再說什麼,隻是點了點頭,嘴角那點溫和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
兩人一前一後,踩著被夕陽曬得溫熱的泥土小路往回走。剛走到辦公室門口,就聽見裡麵鄭鬆珍拔高了八度的聲音在打電話。
“……對!對對!就是那個籮筐!你是沒看見我們武老師今天多神氣!把數學課硬是上成了漁碼頭現場!那群皮猴子,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連趙皓星老師下課路過都聽呆了,直說這法子對理解語文裡的數量詞都大有啟發呢……”
武修文推門的手頓了一下。
黃詩嫻看著他瞬間挺直了些的脊背,還有側臉上掠過的一絲不易察覺的、混合著赧然和微光的複雜神色,忍不住莞爾。
她輕輕推了他一把:“快進去吧,武老師,你的‘英雄事跡’正在直播呢!”
武修文無奈地搖搖頭,推門而入。
迎接他的是鄭鬆珍誇張的讚美和林小麗亮晶晶的崇拜眼神!黃詩嫻跟在他的身後,看著他被同事們圍住,雖然表情依舊有些拘謹,但眼神裡那份被認同的亮光,卻怎麼也藏不住!
她默默走到自己的桌邊,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壓下心頭那份為他高興,也為自己能見證這一切而感到的雀躍。
夕陽沉得更低,辦公室的窗戶被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
“對了!”林小麗忽然想起什麼,從抽屜裡翻出一本嶄新的硬皮筆記本,遞給武修文,“修文哥,給!你的‘教學秘籍’!今天這麼精彩的課,必須記錄下來啊!以後出書!”
武修文接過那本厚厚的筆記本,深藍色的硬殼封麵摸上去光滑微涼,他翻開扉頁,一行清秀而略帶力道的字跡映入眼簾:“課堂新意——武修文老師教學手記!”
落款是娟秀的兩個字:“詩嫻。”
他猛地抬頭看向黃詩嫻,黃詩嫻正低頭整理桌上的作業本,似乎毫無察覺,隻是那白皙的耳根,在夕陽的餘暉裡,紅得異常明顯,像熟透的櫻桃!
一股暖流,毫無預兆地、洶湧地撞進武修文的心口,帶著酸梅湯的清甜,帶著新芽破土的生機,帶著海風溫潤的氣息。他握著那本還散發著紙墨清香的筆記本,指尖微微發燙,一時竟忘了言語。這份細致無聲的關懷,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久久不散。
“哇!詩嫻你動作也太快了吧!”鄭鬆珍湊過來一看,立刻大呼小叫,“連本子都替武老師準備好啦?還題了字!嘖嘖嘖,這待遇……”
“哎呀!鄭鬆珍你煩不煩!”黃詩嫻終於繃不住了,抓起桌上的一支筆就丟過去,臉上紅霞漫天飛,“就你話多!閉嘴吃你的飯去!”她抓起自己的包,幾乎是落荒而逃,“我去食堂了!”
辦公室的門被“砰”地一聲帶上,留下鄭鬆珍得意的笑聲和林小麗忍俊不禁的眉眼。
武修文站在原地,手裡緊緊攥著那本深藍色的筆記本。扉頁上“詩嫻”兩個字,像帶著溫度,烙在他的掌心,一路燙進心底。一種陌生的、飽脹的、帶著海風鹹澀又混合著某種清甜的情緒,在他胸腔裡無聲地翻騰、衝撞,讓他幾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默默地將筆記本仔細收進抽屜最裡麵,動作帶著一種自己都未察覺的珍重。
晚餐的“國際廚房”時間,氣氛格外熱烈。小小的教師宿舍公共廚房裡彌漫著飯菜香和嘰嘰喳喳的說笑聲。
“武老師!快講講快講講!”林小麗端著碗,飯都顧不上扒拉,眼睛亮得像探照燈,“那個漁市交易,後來李小紅她們算清楚錢了嗎?黃家寶沒把人家坑了吧?”
武修文被問得有點窘,低頭扒了口飯,含糊道:“還行……就是小數點的位置,挪來挪去,有點亂。”
“那也比乾巴巴地算題強一百倍!”鄭鬆珍夾了一大筷子青菜,說得斬釘截鐵,“趙老師可說了,你這法子,打通了任督二脈!數學語文是一家!”她模仿著趙皓星平時說話的語氣,逗得大家直樂。
黃詩嫻安靜地坐在武修文斜對麵,小口小口喝著湯,眼角的餘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他。看他被追問時微微泛紅的耳根,看他認真回答時低垂的眼睫,看他偶爾抬眼,目光與自己不經意相撞時,那份一閃而過的、帶著點慌亂的暖意……每一次細微的視線交錯,都讓她心頭那根隱秘的弦,輕輕顫動一下。
“哎!彆動!”鄭鬆珍忽然放下碗,飛快地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對著餐桌“哢嚓”就是一張。
閃光燈亮起的瞬間,武修文正夾起一塊黃詩嫻做的清蒸魚腩,而黃詩嫻微微側身,像是要給他遞紙巾。暖黃的燈光下,兩人靠得很近,動作自然又帶著一絲說不出的默契。
“完美!”鄭鬆珍看著手機屏幕,得意地晃了晃,“這構圖!這氛圍!嘖嘖,我得發群裡讓大家夥兒都看看咱‘國際廚房’的模範食客和金牌大廚!”
“鄭鬆珍!你敢!”黃詩嫻的臉“騰”地紅透,伸手就去搶手機。
武修文也愣住了,筷子尖上的魚腩差點掉回盤子裡,隻覺得臉上溫度驟升。
“哈哈!晚了!發送成功!”鄭鬆珍大笑著把手機高高舉起,靈活地躲閃著黃詩嫻的“追捕”。
小小的廚房裡頓時笑鬨成一團。武修文看著黃詩嫻又羞又急追著鄭鬆珍的樣子,看著她頰邊生動的紅暈和眼底閃爍的亮光,心頭那股陌生的暖流似乎又洶湧了幾分,嘴角不自覺地跟著彎了起來。這喧鬨的、帶著煙火氣的溫暖,像一張細密的網,悄然包裹住他,讓他幾乎要沉溺其中,忘掉那些沉重的過往和壓在心底的石頭。
直到夜色漸濃,碗筷洗淨,熱鬨散場。
武修文獨自回到他那間狹小的宿舍,窗外的海潮聲變得清晰起來!
“嘩……嘩……”帶著亙古不變的節奏。
白天課堂上的興奮、同事們的笑鬨、還有黃詩嫻那欲言又止的溫柔眼神……像退潮般漸漸平息下去,寂靜和冷清重新籠罩了小小的空間。
他走到窗邊,望著遠處海麵上漁船的零星燈火。習慣性地摸向口袋,指尖觸碰到那個冰冷的硬物。
手機。
那個歸屬地顯示“鬆崗市”的陌生號碼,像一道驟然劈下的寒光,瞬間將他從短暫的溫暖裡拖拽出來,沉入冰冷的深潭。昨晚那尖銳刺耳的鈴聲仿佛又在耳邊炸響!
是誰?葉水洪?羅天冷?還是……彆的什麼人?鬆崗那個地方,除了被掃地出門的難堪和屈辱,還有什麼會這樣突兀地找上他?
他緊緊攥著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屏幕上幽暗的光映著他緊繃的下頜線,眼神在掙紮中變得晦暗不明。回撥?不,他不想再聽到那個地方傳來的任何聲音。等待?這未知的鈴聲像懸在頭頂的刀,不知何時又會落下。
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嗡……嗡……嗡……”
掌心裡的手機,猝不及防地、劇烈地震動起來!屏幕瞬間亮得刺眼!那個冰冷的、標注著“鬆崗市”的號碼,再次跳躍著、閃爍著,像黑暗中窺伺的眼睛,帶著不依不饒的惡意,固執地撕開了這寂靜的夜!
武修文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狠狠攫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那個號碼,像一條淬毒的蛇,再次死死纏了上來!
他死死盯著那不斷跳動的數字,額角有冷汗無聲地滲出。接?還是不接?鬆崗的陰影,帶著冰冷的鹹腥氣,穿透數百公裡的距離,再次將他緊緊纏繞,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那持續不斷的震動,如同催命的鼓點,一聲聲,狠狠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終於,在震動快要結束的那一秒,一股破釜沉舟般的狠勁猛地衝上頭頂!他用力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沉入最深的海底,指尖帶著決絕的顫抖,重重地按下了綠色的接聽鍵!
他屏住呼吸,將冰涼的手機緊緊貼在耳邊。
聽筒裡,一片嘈雜混亂的背景音先湧了進來,夾雜著模糊不清的喊叫和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緊接著,一個帶著濃重哭腔、幾乎變了調的熟悉男聲,像瀕死的野獸般嘶吼著,狠狠撞進他的耳膜!
“修文!修文!你在聽嗎?出事了!出大事了!葉校長他……葉校長他……”
聲音到這裡,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扼斷!
聽筒裡隻剩下“滋滋啦啦”的電流盲音,空洞得令人心頭發毛,仿佛剛才那絕望的嘶吼隻是一個幻聽!
武修文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唰”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
窗外海潮的嗚咽聲,一瞬間變得無比遙遠……
李浩那扭曲變調、充滿巨大驚恐的聲音,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猝不及防地燙在了他緊繃的神經末梢上!
葉水洪……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