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風像刀子,狠狠刮過武修文的臉頰,卻絲毫割不斷他腦中那根驟然繃緊、幾乎要斷裂的弦!
黃詩嫻!
那個單薄的身影在暮色蒼茫的海灘上,像一片隨時會被怒濤卷走的葉子。而前方那個步步緊逼的深色男人身影,如同從海底爬出的不祥陰影,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恐懼!從未有過的巨大恐懼像一雙冰冷的鐵手,瞬間攫住了武修文的心臟!狠狠一捏!他幾乎無法呼吸!腦子裡一片空白,隻剩下那個名字在瘋狂呐喊!
“詩嫻!”
聲音撕裂了海風的嗚咽,帶著破音的絕望!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爆發出驚人的速度,完全不顧腳下濕滑嶙峋的礁石,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朝著那抹纖細的身影猛衝過去!沙礫和碎石在腳下飛濺!胸腔裡那顆心,瘋狂擂鼓般撞擊著肋骨,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疼!他不能讓她出事!絕不能是因為他!
幾十米的距離,在極致的恐懼下被無限拉長。
就在他離她還有幾步之遙,那個深色身影的男人似乎也被他這聲嘶吼驚動,猛地轉過了身!一張被海風和日頭打磨得棱角分明、黝黑粗糙的臉龐,濃眉緊鎖,帶著漁民特有的剽悍和不耐煩,在昏沉的光線下驟然清晰!
“乾什麼的?”那男人粗聲吼道,帶著濃重海話口音的嗬斥像一塊石頭砸過來,“誰欺負我妹?”
武修文狂奔的腳步猛地刹住!巨大的慣性讓他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差點栽倒在濕冷的沙灘上。他大口喘著粗氣,肺部火辣辣地疼,眼睛死死盯著那張臉,又猛地轉向僵立在原地的黃詩嫻。
妹?
黃詩嫻的臉在微弱的光線下白得像紙,嘴唇微微顫抖著,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回不過神。她看著那個深色衣服的男人,又看看狼狽衝過來的武修文,眼神裡充滿了驚魂未定和無措。
“大…大哥?”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被海浪吞沒。
大哥?黃海濤?
武修文劇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複了一些,但心臟依舊在胸腔裡狂跳不止。是黃詩嫻那個當漁民的親哥哥!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驟然鬆弛,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虛脫般的無力感,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海風一吹,冰冷刺骨。剛才那一瞬間的肝膽俱裂,幾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氣。
“是我,阿嫻。”黃海濤的語氣緩和下來,但依舊帶著審視,目光銳利地在武修文身上掃了幾個來回,像在掂量一件剛被浪衝上岸的陌生物件。他腳邊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濕漉漉的舊網兜,裡麵幾條銀光閃閃,還在徒勞拍打尾巴的海魚散發出濃重的腥氣。“剛靠岸,媽非讓我給你送幾條新鮮的馬鮫魚過來,說你最近瘦了,得補補!打你電話關機,就知道你肯定又在這邊發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武修文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這位是?”
“武老師,武修文。”黃詩嫻搶在武修文開口前回答,聲音還有些不穩,她飛快地瞥了武修文一眼,那眼神複雜得難以形容,混雜著未褪的驚嚇、一絲莫名的躲閃,還有極力想維持的平靜。“我們學校的數學老師,教六年級的。”她補充道,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強調某種距離。
“哦,武老師。”黃海濤點點頭,表情沒什麼變化,但眼神裡的審視並未完全褪去。他彎腰拎起那個沉重的網兜,不由分說地塞到黃詩嫻手裡,沉甸甸的,帶著冰冷的海水。“拿著!趕緊回去!這鬼天氣,風大得要命,站這喝西北風啊!”他語氣粗糲,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那是常年海上討生活形成的習慣。
黃詩嫻默默接過那兜魚,冰涼的腥氣撲麵而來,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她低著頭,沒再看武修文,隻小聲應了句:“知道了,哥。”
黃海濤又看了武修文一眼,那眼神像是無聲的警告,然後才轉身,大步流星地朝著遠處漁船停泊的碼頭方向走去,魁梧的身影很快融入了更深的夜色裡,隻留下沙灘上幾行深深的腳印。
危機解除,海灘上隻剩下他們兩人。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著岸邊,嘩啦…嘩啦…單調而巨大的聲響,反而襯得這方寸之地更加死寂。空氣沉甸甸的,仿佛凝固的海水,壓得人喘不過氣。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誤會,像一塊巨石投入心湖,激起的巨浪雖已平息,但湖底早已暗流洶湧,攪動起更深的、無法回避的泥沼。
武修文站在原地,海風吹拂著他汗濕的額發,帶來一陣陣寒意。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尖冰涼,卻下意識地狠狠攥緊了褲袋裡那張折疊起來的、邊緣已經有些磨損的信箋紙。那是海田小學的信箋!是舉報葉水洪的關鍵物證!薄薄的紙張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隔著布料燙著他的掌心,也灼燒著他混亂的思緒。
李浩急促的聲音,葉水洪陰鷙的臉,黃詩嫻瞬間慘白的麵容,那條讓她驚恐萬狀的短信,那個被她死死抓走的舊報紙包裹……所有的碎片,都在那張信箋紙的灼燙感中,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瘋狂地拚湊、擠壓!
他喉嚨乾澀得如同塞滿了粗糙的沙礫,每一次吞咽都帶來摩擦的痛楚。目光死死鎖住幾步之外那個抱著魚兜、低垂著頭、似乎想把自己縮進陰影裡的女孩。她單薄的肩膀在寒風裡微微顫抖著,像風中一片無助的葉子。
“詩嫻。”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被海風吹得幾乎散掉。
黃詩嫻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沒有抬頭。
武修文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帶著鹹腥和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卻無法澆滅心頭的火焰。他向前艱難地邁了一步,沙子在腳下發出輕微的咯吱聲。這一步,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那張舊報紙……”他艱難地、一字一頓地追問,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砸在兩人之間死寂的空氣裡,“是不是你?”
聲音不高,卻像一聲驚雷,劈開了刻意維持的沉默!
黃詩嫻猛地抬起頭!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儘了,隻剩下月光映照下的慘白。那雙總是盛著溫柔笑意的杏眼裡,此刻翻湧著驚濤駭浪!是秘密猝然被撞破的恐慌!是無措!是某種被逼到角落的絕望!還有……一絲如釋重負的脆弱?
淚水,毫無征兆地在她眼眶裡迅速積聚,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無聲無息,卻沉重地砸在腳下的沙灘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她抱著冰冷魚兜的手攥得更緊了,指節泛出青白。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用力地搖頭,淚水隨著動作甩落。
“我…我隻是…”她終於哽咽著,破碎的聲音被海風撕扯得支離破碎,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儘的委屈,“不想看你被他們…被他們踩進泥裡啊!”最後一個字幾乎是嘶喊出來的,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悲愴。
轟隆!
這句話,比剛才所有的猜測加起來都更具衝擊力!狠狠地、毫無保留地撞在武修文的心上!他腦子裡嗡的一聲,仿佛有什麼東西炸開了!那長久以來籠罩在心頭的迷霧瞬間被狂風吹散,露出赤裸裸、血淋淋的真相!
是她!真的是她!這個看起來柔弱得像株菟絲花的女孩,竟然為了他,孤身一人,去做了那麼危險的事情!去舉報了葉水洪那種睚眥必報、手段狠辣的人!她知不知道這可能會引火燒身?那張讓她失魂落魄的威脅短信…還有那個舊報紙包裹…它們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武修文的神經,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恐懼!
巨大的震驚、洶湧的感動、滅頂的後怕、滔天的憤怒……無數種激烈到極致的情緒,如同海嘯般在他胸中瘋狂激蕩、碰撞!幾乎要將他徹底撕裂!
他再也無法思考!身體比理智更快地做出了反應!
在黃詩嫻絕望的淚眼注視下,武修文猛地向前一步!不再是剛才那試探性地靠近,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凶狠的決絕!他完全忽略了兩人之間那層薄薄的、屬於同事的界限,也忘記了那個濕漉漉散發著腥氣的魚兜!他的右手,那隻在講台上握著粉筆書寫過無數公式、批改過無數作業的手,此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和無法抑製的顫抖,一把抓住了黃詩嫻緊抱著魚兜的、冰冷的手腕!
肌膚相觸的瞬間!
滾燙!
他掌心的溫度高得嚇人,像一塊烙鐵,瞬間灼穿了黃詩嫻手腕上冰冷的皮膚!那滾燙的熱度,帶著他心底翻騰的驚濤駭浪,帶著一種近乎粗野的、想要確認她存在的迫切,毫無保留地傳遞過來!同時傳遞過來的,還有他那隻手無法抑製的、劇烈的顫抖!那不是害怕,是情緒洶湧到極致後身體的失控!
黃詩嫻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滾燙觸碰燙傷了,渾身劇烈地一顫!下意識地想抽回手,但那滾燙的禁錮是如此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保護性的強悍。她抬起淚眼蒙矓的臉,驚愕地、惶惑地看向他。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武修文!不再是講台上那個溫和專注的武老師,不再是“國際廚房”裡那個有些沉默拘謹的搭夥人。此刻的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豎起了全身尖刺卻又在恐懼著什麼而劇烈顫抖的猛獸!
“你……”黃詩嫻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流得更凶了。手腕上傳來的滾燙和力量,奇異地安撫了她內心翻騰的恐懼,卻帶來了另一種更陌生的、令人心慌意亂的悸動。
武修文沒有回答。他緊緊攥著那隻冰涼的手腕,仿佛那是唯一能將他從滅頂的情緒漩渦中拉出來的浮木。他死死地盯著她淚水漣漣的臉,深邃的眼眸裡,翻湧著太多複雜得難以言喻的東西:是後怕的餘燼!是灼熱的心疼!是排山倒海的感激!還有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在生死一瞬的恐懼催化下,破土而出的、超越一切界限的強烈情感!
他喉嚨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像是要說什麼,但最終隻是更緊地、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那滾燙的、顫抖的緊握,勝過千言萬語。
海風在他們身邊呼嘯,卷起黃詩嫻的長發,拂過武修文緊繃的臉頰。海浪依舊在黑暗中不知疲倦地拍打礁石,發出單調而永恒的轟鳴。在這片遼闊而孤寂的海灘上,在巨大的危險剛剛退去的陰影裡,在眼淚和滾燙的體溫交織中,有什麼東西被徹底打破了。那層名為“同事”的薄冰,在熾熱的情感和後怕的衝擊下,轟然碎裂,露出了底下洶湧而滾燙的暗流。
時間仿佛凝固了。隻有海風的嗚咽,淚水的鹹澀,和他掌心滾燙的顫抖,是此刻唯一真實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