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秒,也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黃詩盈手腕上的滾燙溫度似乎稍稍退去了一些,但那有力的禁錮並未放鬆。武修文眼底翻湧的驚濤駭浪也漸漸沉澱下來,化為一種更深沉、更凝重的擔憂。他深吸了一口氣,冰冷鹹腥的空氣刺入肺腑,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那條短信,”他終於再次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極力壓抑的緊繃,“還有那個舊報紙…裡麵是什麼?是不是葉水洪?”他問得異常直接,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裡擠出來。他必須知道!必須確認她到底卷入了多深,麵臨著怎樣的危險!
黃詩嫻的身體再次僵硬了。提到短信和包裹,剛剛被他的溫度安撫下去的恐懼又如同冰冷的潮水般重新漫上心頭,讓她控製不住地打了個寒戰。她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珠,遮住了眼底的驚惶。手腕被他握著,那滾燙的溫度此刻成了唯一的支撐,讓她不至於再次被恐懼淹沒。
她艱難地點了點頭,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殘留的哭腔:“是…是他發來的短信。就…就一句話:‘東西收到了?識相點’”她抬起眼,看向武修文,眼神裡充滿了無助和恐懼,“那個包裹…我沒敢拆開…我…我不知道裡麵是什麼…我把它藏在宿舍衣櫃最裡麵了…”她想起那個包裹被拿在手裡時沉甸甸、硬邦邦的觸感,一股寒意瞬間從脊椎竄起。
“識相點!”
這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鋼針,狠狠紮進武修文的耳膜!一股暴戾的怒氣猛地衝上頭頂!葉水洪!他竟敢!竟敢用這種下三爛的手段威脅她!一股強烈的保護欲混合著冰冷的殺意在他胸腔裡橫衝直撞!他握著黃詩嫻手腕的力道不自覺地又加重了幾分,指節捏得發白。
“彆怕!”他斬釘截鐵地說道,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有我在!他敢動你一根頭發,我……”後麵的話他沒有說出口,但那緊繃的下頜線和眼中一閃而過的狠厲,比任何語言都更具威懾力。
黃詩嫻被他眼中那股從未有過的狠絕震住了,心頭那冰冷的恐懼竟真的被驅散了一絲。她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眉宇間那份因自己而起的、毫不掩飾的憤怒和保護欲,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混雜著酸楚和悸動,悄然漫過心田。
“我們…我們先回去。”武修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當務之急是離開這個空曠的海灘,回到相對安全的地方。他鬆開她的手腕——那滾燙的觸感驟然消失,黃詩嫻心頭竟劃過一絲莫名的失落——然後自然而然地接過了她懷裡那個沉甸甸、散發著魚腥味的濕網兜。
冰冷的重量和濕滑的觸感入手,讓他混亂的心神又沉定了些許。他側過身,下意識地將黃詩嫻擋在自己和海風更為猛烈的方向,用身體為她隔開一部分寒意。“風太大了,先回學校再說。”他的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強勢,那是屬於武修文的、在危急時刻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擔當。
黃詩嫻默默地跟在他身邊,兩人一前一後,踩在濕冷的沙灘上,朝著學校的方向走去。來時驚心動魄的狂奔,此刻變成了沉重而沉默的跋涉。海風依舊在耳邊呼嘯,但心境已截然不同。一個驚天的秘密被捅破,一道無形的牆被推倒,隨之而來的是更沉重的擔憂和一種微妙而洶湧的、彼此都心知肚明卻尚未點破的牽絆。
夜色濃稠如墨,將他們的身影吞沒。路燈昏黃的光線在濕漉漉的水泥路上投下搖曳的光暈,勉強照亮前路。
一路無話。沉默像一層厚重的殼,包裹著兩人之間湧動的暗流。隻有武修文手中網兜裡偶爾傳來的魚尾拍打聲,還有兩人錯落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剛才海邊那滾燙的觸碰和驚心動魄的對峙,像一場過於真實的夢境,餘溫尚在,卻又被冰冷的現實迅速覆蓋。
快到教師宿舍樓下時,武修文停下了腳步。昏黃的路燈下,他轉過身,高大的身影在黃詩嫻麵前投下一片陰影。他低著頭,看著網兜裡那些銀光閃閃、已不再掙紮的馬鮫魚,沉默了幾秒,才低低地開口,聲音恢複了平日裡的溫和,卻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堅持:
“魚,我幫你處理乾淨再送上來。你…先上去休息,什麼都彆想。”他頓了頓,目光抬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裡包含了太多東西——安撫、承諾,以及一種無聲的守護。“那個包裹,先放在你那裡,彆動它,也彆怕。明天…我們再一起想辦法。”他刻意強調了“一起”兩個字。
黃詩嫻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路燈的光線落在他臉上,勾勒出他堅毅的輪廓。他眼中的篤定和那份沉甸甸的承諾,像一道微弱卻溫暖的光,驅散了她心中最後一絲因“識相點”三個字帶來的陰霾。她鼻子一酸,眼眶又有些發熱,連忙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
“謝謝…謝謝你,武老師。”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
武修文沒再說什麼,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看著她轉身,步履有些沉重地走進了宿舍樓昏暗的門洞。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樓梯拐角,他才緩緩地、長長地籲出一口濁氣。胸中那股被強行壓下的憤怒和擔憂,再次翻湧上來,比海風更冷,更刺骨。
他拎著那兜冰冷的魚,沒有立刻回到自己那間狹小的宿舍,而是轉身走向了教學樓的方向。心裡那團亂麻需要冷靜,而空曠的辦公室,或許能給他片刻的安寧。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思考!思考如何應對葉水洪的威脅!如何保護黃詩嫻!
教師辦公室在二樓。走廊裡空無一人,隻有他沉重的腳步聲在回蕩。掏出鑰匙,打開門鎖,一股混合著粉筆灰和紙張油墨的熟悉氣味撲麵而來。他反手關上門,沒有開大燈,隻擰亮了辦公桌上那盞小小的台燈。昏黃的光暈在黑暗中撐開一小片暖色的區域。
他將那兜魚隨手放在門邊的地上。冰冷的腥氣在安靜的辦公室裡彌漫開,顯得有些突兀。他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身體陷進有些破舊的椅子裡,疲憊感如同潮水般瞬間將他淹沒。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閉上眼,腦海裡卻不受控製地反複閃現著海邊的一幕幕:黃詩嫻慘白的臉,滾落的淚珠,她嘶喊出的那句“不想看你被他們踩進泥裡”,還有她手腕上那冰冷又被他焐熱的觸感……
心緒煩亂如麻。他猛地睜開眼,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桌麵,試圖尋找一些能轉移注意力的東西。桌角堆著幾本數學練習冊,是他下午批改了一半的。旁邊,放著他昨晚熬夜到淩晨,為明天幾何課準備的教具材料——用硬卡紙精心裁剪出的各種三角形、四邊形,透明的塑料片,細線,還有一小袋充當砝碼的螺絲螺母。
簡易天平。這是他打算用來給孩子們具象化理解“等式”和“平衡”概念的。當抽象的數學符號變成可以親手操作、肉眼可見的平衡與失衡,那些公式定理才能真正在孩子們心裡紮根。
看著這些粗糙卻凝聚了心血的教具材料,武修文紛亂的心神奇跡般地沉澱下來了一些。教學,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此刻唯一能牢牢抓住的、可以掌控的東西。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那些翻騰的怒火和擔憂暫時壓下,伸手拿過一張幾何拚接板的草圖,拿起鉛筆,就著昏黃的燈光,開始專注地完善一個細節——如何在拚接板上設計巧妙的卡口,讓學生能更直觀地感受圖形平移、旋轉和翻折的變換過程。
時間在筆尖的沙沙聲中悄然流逝。辦公室裡隻有他偶爾翻動紙張的聲音,還有窗外愈發淒厲的風聲。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終於將最後一道卡口線修改滿意,放下鉛筆時,才驚覺窗外的風聲裡,似乎夾雜了另一種聲音。
劈裡啪啦…劈啪…
是雨點!密集的雨點開始敲打在窗戶玻璃上,由疏到密,很快就連成了一片急促的、嘩啦啦的聲響。風卷著雨絲,狠狠地抽打著窗框,發出嗚嗚的怪響。一場醞釀已久的海邊夜雨,終於傾盆而下。
武修文站起身,走到窗邊。玻璃上瞬間布滿了蜿蜒的水痕,外麵的世界被雨水模糊成一團晃動的、光怪陸離的影子。遠處教職工宿舍樓的燈光,在雨幕中化成一團團朦朧昏黃的光暈。
他推開窗戶的一條縫隙,冰冷潮濕的空氣夾雜著濃重的土腥味和海腥味猛地灌了進來,讓他精神一振。視線下意識地投向黃詩嫻宿舍所在的方向。那扇熟悉的窗戶也亮著燈,溫暖的橘黃色光芒穿透雨幕,像一座小小的燈塔。她安全地在裡麵。這個認知讓他緊繃的心弦稍稍鬆弛了一些。
就在他準備關上窗戶,隔絕外麵淒風苦雨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猛地瞥見了樓下!
風雨飄搖中,宿舍樓前那條被路燈勉強照亮的小路上,不知何時,停了一輛黑色的轎車!車型普通,但在這樣的深夜,這樣的暴雨天,它靜靜地停在那裡,像一頭蟄伏在暗處的、濕漉漉的野獸。
雨水衝刷著車身,在昏黃的路燈光下,泛著冰冷油膩的光。
武修文的心,毫無預兆地、猛地往下一沉!
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上了他的脖頸!
他眯起眼睛,死死地盯住那輛車!視線穿透模糊的雨幕,艱難地聚焦在前排駕駛座的車窗上!
車窗玻璃被雨水衝刷得一片模糊,水痕不停地流淌、扭曲。
但就在某一瞬間!當雨刮器猛地刮開一片扇形的水幕!
一張臉!
一張模糊的、被雨水和扭曲的車窗玻璃割裂得有些變形的臉!
那五官的輪廓……那陰鷙的眼神……
像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漆黑的夜空!
武修文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轟的一聲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葉水洪!
雖然模糊,雖然隔著狂暴的雨幕和扭曲的玻璃,但那刻骨銘心的、帶著狠毒和算計的輪廓,他絕不會認錯!
他竟然來了!在這個暴雨傾盆的深夜!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海田小學!出現在了他和黃詩嫻的眼皮子底下!
他來乾什麼?!警告?威脅?還是……更可怕的動作?!
巨大的驚駭和冰冷的恐懼瞬間攥住了武修文!他猛地後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失控地撞擊著,發出擂鼓般的巨響,幾乎要蓋過窗外暴雨的咆哮!
他死死盯著樓下那輛在風雨中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轎車,盯著車窗後那張在雨刮器擺動間隙時隱時現、模糊卻陰森的臉!
葉水洪!他找到這裡了?他到底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