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刹車聲撕裂了夜晚的寧靜。
一輛沾滿泥點的黃色出租車粗暴地停在路邊,輪胎摩擦地麵,發出難聽的呻吟。
“到了!雲瀾苑東門!”司機是個中年胖子,油膩的頭發緊貼頭皮,他拍了下方向盤,聲音帶著點不耐煩的尾音,從後視鏡裡瞥了眼後排的乘客——那個從市中心藝術區上車,卻一路沉默得像塊冰雕的年輕男人。
沈默沒說話,隻是從沾著暗紅汙漬和灰白塵埃的西裝內袋裡,摸出幾張同樣臟汙的紙幣,遞了過去。指尖觸碰到司機找零的溫熱硬幣時,一股細微的、冰冷的排斥感順著手臂竄上來,讓他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手指。
“謝了。”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打磨過。
他推開車門,一股喧囂的熱浪混雜著各種食物濃鬱的香氣撲麵而來,瞬間將他包裹。
眼前,是雲瀾苑小區外赫赫有名的“不夜街”。此刻正是夜市最沸騰的時刻。
橘黃色的燈泡串如同廉價珠寶,密密麻麻地懸掛在攤位上方,將整條街渲染成一片朦朧而油膩的光海。空氣裡塞滿了孜然、辣椒粉、烤肉的焦香、油脂的膩味、水果的酸甜,還有汗水和劣質香水混合的複雜氣息。鼎沸的人聲、攤主的吆喝、鍋鏟的碰撞、音響裡震耳欲聾的網絡神曲……無數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龐大、粘稠、充滿生氣的聲浪,蠻橫地衝擊著沈默的耳膜。
“烤魷魚!十元三串!新鮮的大魷魚!”
“冰粉!手搓冰粉!透心涼!”
“帥哥美女看看咯,最新款的手機殼!”
……
一張張鮮活的麵孔在眼前晃動:情侶依偎著分享一串糖葫蘆,學生黨圍著麻辣燙攤子大快朵頤,穿著睡衣的大媽熟練地跟水果攤販砍價,光著膀子的大漢端著啤酒杯唾沫橫飛……熱氣騰騰,汗流浹背,市井的煙火氣濃得化不開。
生機勃勃。熱鬨非凡。人間煙火。
沈默站在喧囂的邊緣,像一塊格格不入的礁石。他身上那件價值不菲、如今卻汙穢不堪、後背撕裂的高定西裝,與周圍穿著隨意的人群形成了刺眼的對比。殘留的血腥氣和腐朽皮革的淡淡怪味,被夜市濃烈的食物香氣粗暴地掩蓋,卻又頑固地從他衣物的纖維裡絲絲縷縷地透出來,鑽進他自己的鼻腔。
胸口下方,那塊嵌入皮肉的灰白“玉石”——玉平凡,正散發著持續而冰冷的搏動。每一次搏動,都像一枚微小的冰針,精準地刺入他的神經末梢,帶來細微卻清晰的刺痛。這冰冷與夜市灼熱的空氣形成了劇烈的衝突,讓他感覺自己像是被夾在兩個世界的縫隙裡,一半在冰窖,一半在火爐。
右臂,尤其是那隻撕裂了人皮地圖的手,皮膚下的深藍發黑血管紋路依舊清晰可見,帶來一種沉甸甸的、非人的麻木感和冰冷的脹痛。他下意識地將右手插進西裝褲兜,不想讓那異化的痕跡暴露在暖色的燈光下。
“假的……”沈默看著眼前這片鼎沸的“人間”,喉嚨裡滾出無聲的低語。幾個小時前,在同樣明亮璀璨的展廳裡,那些衣冠楚楚的“人”是如何在瞬間褪去人皮,露出灰白死寂的本質?眼前這些鮮活的麵孔,在這虛假的盛世帷幕之下,是否也隱藏著同樣的、蠕動的恐怖?
一股強烈的反胃感湧上喉嚨。他看到旁邊一個烤魷魚的攤子,鐵板上魷魚須在滾燙的油脂中蜷曲、變白,發出滋滋的聲響。那蜷曲的姿態,那灰白的顏色……瞬間與展廳裡那些灰敗、崩解的“人皮賓客”重疊在了一起!
“嘔……”他猛地捂住嘴,強行壓下翻騰的胃液,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體內那股冰冷的能量似乎感應到他精神的劇烈波動,驟然活躍了一下,玉石搏動加劇,寒意更盛,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強行壓製住了那生理性的惡心,但也帶來了更深沉的、源自靈魂的冰冷和疏離。
他像個幽靈,拖著沉重的步伐,穿過摩肩接踵的人流。喧鬨的聲音撞擊著他的耳膜,卻無法真正進入他的意識。那些歡聲笑語,那些討價還價,那些屬於普通人的喜怒哀樂,此刻在他聽來,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玻璃罩子,模糊而遙遠。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與這“人間煙火”之間,已經豎起了一道無形的、冰冷的屏障。
玉平凡在胸口無聲地搏動:【屏障…必要…隔離…汙染…】
沈默扯了扯嘴角,一個毫無溫度的笑意在臉上閃過。隔離?是保護他不被這“人間”的假象迷惑,還是……在提醒他,他早已不再是其中的一員?
他隻想儘快回到那個臨時的、冰冷的、隻屬於他自己的巢穴——雲瀾苑c棟1702。那是他“重生”後租下的頂層公寓,一個遠離人群、視野開闊的孤島。他需要舔舐傷口,需要理清這荒誕的一切,需要……壓製體內這頭越來越饑餓、越來越冰冷的“獸”。
避開人群最密集的區域,他拐進一條相對僻靜、通往小區側門的小巷。巷子不長,燈光昏暗,隻有儘頭一盞老舊的路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巷子口支著一個小小的、簡陋的攤位。一個頭發花白、佝僂著背的老頭坐在小馬紮上,守著一輛改裝的三輪車。車上沒有琳琅滿目的商品,隻有一個紅泥小火爐,爐上坐著一個黝黑的大陶壺,壺嘴裡正嫋嫋地冒著白色的水汽。旁邊擺著幾個粗瓷大碗和一罐廉價的茶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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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大碗茶攤。
老頭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袖口磨破了邊。他似乎對生意毫不在意,隻是低著頭,專注地用一塊油石打磨著一截黑乎乎、看不出材質的短棍。棍子表麵似乎刻著一些極其模糊、扭曲的紋路。他打磨得很慢,很認真,粗糙的手指在棍身上摩挲著,發出細微而規律的沙沙聲。
沈默的目光隻是隨意地掠過這個攤子和老頭。他現在對任何“人”都充滿了本能的警惕和排斥。他加快腳步,隻想迅速穿過這條小巷。
就在他即將與茶攤擦肩而過的瞬間——
嗡!
胸口嵌入的玉平凡猛地一震!一股前所未有的、極其強烈的冰冷悸動,如同高壓電流般瞬間貫穿沈默全身!這悸動並非攻擊,更像是一種……極致的警戒!一種遇到了天敵或極度危險存在的本能反應!冰冷的刺痛感瞬間加劇,仿佛有無數根冰針在他體內同時炸開!
沈默的腳步戛然而止!身體瞬間繃緊如弓弦,右手在褲兜裡猛地握緊,皮膚下深藍色的血管紋路驟然亮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幽光!他猛地扭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個依舊低著頭、專注磨棍子的老頭!
危險!
極度危險!
玉平凡傳遞來的冰冷警兆如同海嘯,衝擊著他的意識!這感覺,比在人皮展廳裡被無數灰白死寂目光凝視時更加清晰、更加致命!這個看似普通、甚至有些落魄的老頭,給他的感覺就像……就像一頭披著人皮的、沉睡的洪荒巨獸!那佝僂的身體裡,蘊含著足以瞬間將他連同體內的玉平凡一同碾碎的恐怖力量!
冷汗瞬間浸透了沈默的後背。他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連呼吸都下意識地屏住。體內的冰冷能量瘋狂運轉,玉石搏動得如同擂鼓,對抗著那股無形的、來自老頭的恐怖壓迫感。
老頭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沈默的劇烈反應。他依舊低著頭,專注地磨著他的短棍。粗糙的手指劃過棍身一道扭曲的刻痕,發出“沙”的一聲輕響。
那聲音極其輕微,落在沈默耳中卻如同驚雷!
就在聲音響起的刹那,沈默眼角的餘光似乎捕捉到——那根黑乎乎的短棍上,一道極其扭曲、仿佛活物般微微蠕動的刻痕尖端,極其短暫地閃過了一絲……暗紅色的微光!那光芒微弱得如同幻覺,卻帶著一種沈默無比熟悉的、令人靈魂顫栗的氣息!
冰冷!阻斷!混亂!痛苦!
和他靈魂深處烙印的、那張人皮書頁上的混沌符文……同源!
雖然形態完全不同,但那種源自核心的、令人絕望的冰冷與混亂氣息……一模一樣!
沈默的心臟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跳動!這不起眼的老頭,這破舊的短棍,這偶然閃過的一絲微光……背後隱藏著什麼?他和人皮展廳,和血海圖書館,和那座由骸骨血肉堆砌的尖塔……又有什麼聯係?
老頭終於停下了磨棍的動作,緩緩抬起頭。那是一張布滿深刻皺紋、飽經風霜的臉,皮膚黝黑粗糙,如同乾裂的樹皮。一雙眼窩深陷,眼珠渾濁發黃,如同蒙塵的玻璃球,看不出絲毫神采。他看向沈默,咧開嘴,露出稀疏發黃的牙齒,一個樸實得近乎木訥的笑容在臉上展開。
“後生仔,”老頭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濃重的、不知是哪裡的方言口音,像砂紙摩擦著木頭,“走累了吧?天燥,喝碗茶?涼快涼快?一塊錢一碗,自家炒的粗葉子,解渴。”
他的眼神渾濁,語氣平淡,就像一個最尋常不過的、為生計奔波的老農,在向路人兜售他廉價的茶水。他身上那股令玉平凡如臨大敵的恐怖壓迫感,在抬頭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剛才那致命的警兆和短棍上的暗紅微光,都隻是沈默極度緊張下的幻覺。
但沈默知道,不是幻覺!玉平凡依舊在他胸口瘋狂搏動,冰冷的悸動感並未完全消失,隻是變得極其內斂、極其隱蔽,如同潛伏在深淵下的巨獸,暫時收起了利爪。老頭那渾濁的眼神深處,似乎……根本沒有映出沈默此刻狼狽不堪、西裝染血的倒影?或者,他看到了,卻如同看到路邊一塊石頭般,毫不在意?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寒意籠罩了沈默。他站在原地,渾身冰冷,如同赤身裸體站在冰原之上。麵對老頭的邀請,他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拒絕?他不敢!答應?他更不敢!他感覺自己像一隻誤入了巨龍巢穴的螞蟻,任何輕舉妄動都可能引來滅頂之災。
“不…不用了,謝謝。”沈默強迫自己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聲音乾澀緊繃,每一個音節都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甚至不敢再看老頭那雙渾濁的眼睛,目光飛快地掃過老頭握著短棍的手——那雙手粗糙、布滿老繭,指關節粗大,此刻正隨意地搭在膝蓋上,那根剛剛閃過危險紅光的短棍,像根燒火棍一樣被他漫不經心地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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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老頭也不強求,臉上那木訥的笑容也沒變,隻是又低下頭,繼續專注地磨起他那根黑乎乎的短棍。沙…沙…沙…規律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小巷裡回蕩,如同某種詭異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