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梁崢在燈下鋪開地圖。林武捧著熱茶進來時,正看見將軍用朱筆圈住長安與雁門關之間的一處峽穀。
“這是‘落馬坡’,”梁崢指尖點著地圖,“二十年前,先皇在這裡設伏殲滅過突厥主力。”
林武把茶碗墩在案上:“將軍是說……朝廷想對咱們動手?”他的手按在刀柄上,指節發白。
帳外傳來墨影的長嘶。梁崢望著窗外的月光,想起母親臨走前塞給他的平安符——那是用她的白發混著麻線編的。“明天你帶五十人護送夫人回鄉下,”他突然說,“就說我讓她去給父親上墳。”
林武剛要爭辯,就被梁崢擺手製止:“這是軍令。”
將軍的側臉在燭火下顯得格外堅硬,左額的疤痕像條凝固的血痕。
三日後,鐵騎營拔營南下。梁崢勒住墨影回望雁門關,城樓的旗幡在風中獵獵作響。他突然想起魏虎說過,將軍的馬永遠不能朝著家鄉的方向。
行至落馬坡時,梁崢讓隊伍停下休整。峽穀兩側的峭壁上,迎春花正頂著殘雪綻放。“派十個人去前麵探路,”他給墨影緊了緊鞍韉,“注意看有沒有新翻的泥土。”
斥候回報峽穀儘頭有炊煙,像是樵夫的茅舍。梁崢卻盯著峭壁上的石縫——那裡有幾株被踩斷的迎春花,斷口還在滲著汁液。
“全隊聽令,”他突然提槍,“向左前方的山坳轉移!”
話音未落,峽穀兩側就滾下巨石,砸起的雪霧遮天蔽日。箭矢如暴雨般傾瀉而下,玄色的鐵騎營瞬間被裹進白茫之中。
“是禁軍的連弩!”林武的吼聲混著慘叫傳來,他不知何時又跟了上來,肩上插著兩支箭。
梁崢的虎頭槍舞成鐵幕,擋開的箭簇在雪地上彈起,像受驚的鳥雀。“跟我衝!”他拍著墨影的脖頸,黑馬通靈般躍過滾石,四蹄踏起的雪泥濺在他臉上。
當他們衝出峽穀時,身後的積雪已經被染成暗紅。梁崢清點人數,三百鐵騎隻剩不到五十。林武靠在岩石上咳著血,手裡還攥著半塊從母親那裡討來的麥餅。
“為什麼要回來?”梁崢用匕首剜出他肩上的箭簇,血噴在兩人的甲胄上。
林武咧嘴笑,露出缺了顆牙的豁口:“銳士營的規矩……”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將軍去哪,弟兄們就去哪。”
遠處傳來追兵的馬蹄聲。梁崢把林武的屍體綁在墨影背上,自己牽著馬往密林深處走。夕陽穿過枝椏照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件破碎的鎧甲。
南疆的瘴氣裹著濕熱的風,黏在梁崢的甲胄上,像層化不開的血痂。
他牽著墨影在密林中穿行,黑馬的蹄子裹滿了紅泥。三天前,他們在落馬坡遭到伏擊,如今隻剩下七個弟兄,林武的屍體就埋在翻過的迎春花下。
“將軍,前麵有燈火。”老兵陳三指著霧氣深處,他的左臂不自然地垂著,是在落馬坡被巨石砸斷的。
梁崢撥開擋路的毒藤,看見竹林深處藏著個峒寨。吊腳樓的木窗透出昏黃的光,隱約傳來織布機的哢嗒聲。這不像沈青信裡說的叛亂部族——寨門沒掛骷髏頭,柵欄上還纏著開得正豔的朱槿花。
“你們在這等著。”梁崢卸下甲胄,隻帶了把短刀。墨影用頭蹭著他的後背,像是在勸阻。
寨門虛掩著,推開時發出咿呀的聲響。一個挎著竹籃的峒女突然從樹後轉出,靛藍色的筒裙上繡著銀線花紋。看見梁崢時,她手裡的草藥撒了一地。
“彆喊。”梁崢按住刀柄,卻看見少女的竹籃裡露出塊眼熟的布料——那是銳士營的號服碎片。
少女突然跪地磕頭,銀飾叮當作響:“貴人饒命!我們沒有藏朝廷的逃兵!”
梁崢扶起她時,發現少女的手腕上有圈淤青。“誰來過?”他指著那塊號服碎片。
少女咬著唇不說話,直到梁崢解開腰間的平安符——母親編的那個,上麵還沾著北境的雪粒。“我娘也是這樣編草繩的。”他的聲音突然放軟。
少女的眼淚突然掉下來:“三天前有群穿黑甲的人來過,殺了我們寨主,搶走了糧食。他們說……說要嫁禍給峒族。”
她拉著梁崢往寨子裡走,吊腳樓的欄杆上,果然掛著幾具穿著峒族服飾的屍體,脖頸上的傷口卻帶著熟悉的刀痕——那是禁軍製式長刀留下的。
深夜的寨子裡,梁崢坐在火塘邊,聽幸存的峒人講述經過。陳三突然撞開竹門衝進來,手裡舉著塊燒焦的木牌:“將軍!找到沈參軍的信物了!”
木牌上刻著個“衡”字,是鎮南王的私章,邊緣還留著牙印。“這是王上的求救信號,”梁崢摩挲著牙印,想起趙衡總愛用虎牙咬木牌做標記,“他們把鎮南王扣起來了。”
窗外突然傳來墨影的警示聲。梁崢吹滅火塘,拔刀貼在門後。月光下,十幾個黑影正摸向吊腳樓,為首那人舉著的弩箭上,塗著和南疆毒箭一樣的青紫色藥膏。
“是李嵩的餘黨!”陳三啐了口血沫,斷臂的袖子裡滑出把短匕,“將軍,咱們跟他們拚了!”
梁崢卻按住他的手,衝峒女打了個手勢。少女會意,突然吹起骨笛,笛聲在霧氣裡盤旋上升。刹那間,周圍的竹林裡亮起無數火把,數百個峒人舉著毒鏢和砍刀,從暗影裡湧了出來。
廝殺聲在密林中炸開時,梁崢的短刀正割斷最後一個黑衣人的喉嚨。他望著滿地屍體,突然明白為什麼沈青說南疆的密林藏著大齊的根——這裡的人,和北境的牧民一樣,都在用命守護自己的土地。
天亮時,峒族少年們抬來架簡易的竹轎。梁崢讓陳三帶著傷兵留下養傷,自己坐上竹轎,由峒人護送著往鎮南王的大營趕。墨影跟在轎旁,不時用頭蹭蹭轎簾。
“貴人要去哪裡?”引路的少女問,她的銀項圈在晨光裡閃著光。
梁崢掀開轎簾,望著霧氣漸散的山巒:“去救一個老朋友。”他想起趙衡拍著他肩膀說“守疆土不是為了殺人”時的模樣,突然很想再聽老王爺笑一次。
鎮南王的大營靜得像座墳墓。
梁崢伏在竹轎裡,透過轎簾的縫隙觀察。轅門的衛兵穿著禁軍的甲胄,旗杆上的“趙”字旗被換成了明黃的龍旗。
“前麵就是中軍帳了。”峒女低聲說,她用草藥汁給梁崢染了臉,看起來像個普通的峒族藥販。
梁崢摸了摸藏在腰間的虎頭槍——那是魏虎留下的,槍杆裡藏著半張兵符。他讓竹轎停在帳外的藥攤旁,假裝挑選草藥。
帳內傳來熟悉的笑聲,是李嵩的餘黨,戶部尚書王顯。“……等抓住梁崢,這南方的兵權就全歸咱們了。鎮南王那老東西,還在牢裡啃窩頭呢。”
另一個聲音接話,尖細得像支破箭:“陛下說了,隻要能除去這兩個心腹大患,咱們都能加官進爵。”梁崢的指甲猛地掐進掌心——那是當初去雁門關傳旨的宦官。
突然,帳外傳來喧嘩。梁崢看見一隊禁軍押著個披頭散發的人走過,那人的背影雖然佝僂,卻透著股熟悉的挺拔。“趙衡!”他差點喊出聲,老王爺的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
“動作快點!”禁軍踹著趙衡的膝蓋,“王大人等著用你的虎符呢!”
梁崢悄悄給峒女使了個眼色。少女突然打翻藥筐,靛藍色的布料在陽光下鋪開,像麵信號旗。刹那間,藏在各處的峒人同時發難——賣柴的樵夫抽出砍刀,挑水的少年擲出毒鏢,藥攤後的梁崢已經握緊了槍杆。
中軍帳的布簾被猛地挑開。王顯舉著刀衝出來,看見的卻是梁崢冰冷的眼神。“你沒死?”他的刀哐當落地,“落馬坡……”
“托你的福,”梁崢的槍尖抵住他的咽喉,“北境的雪教會我怎麼在死人堆裡喘氣。”
帳內的宦官想翻窗逃跑,被墨影一腳踹倒。黑馬噴著響鼻,蹄子踩在宦官的手背上,骨頭碎裂的脆響混著哭喊傳出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