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崢走進帳時,正看見趙衡被綁在柱子上,花白的胡須上沾著血。“你這小子,”老王爺笑起來,牽動了傷口,“比你爹當年還莽撞。”
“先解開繩子。”梁崢割開綁繩,看見老王爺腿上的傷口已經化膿,“為什麼不反抗?”
趙衡咳嗽著指向案幾:“你自己看。”那上麵擺著份密詔,皇帝的朱批觸目驚心——“鎮南王勾結峒族謀反,著王顯就地正法”。
“陛下老了,”趙衡摸著斷腿,“被奸臣蒙蔽了。”
梁崢突然想起母親說過,再鋒利的刀,握在糊塗人手裡也會傷了自己。他望著帳外飄揚的龍旗,突然明白魏虎和父親為什麼寧願死,也要守護這麵旗子——不是為了上頭的龍,是為了旗底下的人。
當天下午,梁崢召集了鎮南王的舊部。當他舉起那半張兵符時,校場上響起震耳欲聾的吼聲。“將軍,咱們殺回長安,清君側!”
瘸腿的老兵拄著刀哭喊,他是當年跟著趙衡從北境過來的。
梁崢卻搖了搖頭,把兵符交給沈青——參軍不知何時逃了出來,左臂空蕩蕩的袖子纏著白布。“你帶主力守住南疆,”
他翻身上墨影,“我去長安。”
趙衡拽住他的馬韁:“你一個人去?”
梁崢笑著拍了拍黑馬的脖頸:“不是一個人。”遠處的山坡上,峒族的青壯正舉著砍刀趕來,他們的筒裙在風中獵獵作響,像片移動的靛藍色雲霞。
長安的朱雀大街落滿了梧桐葉。
梁崢牽著墨影走在石板路上,黑馬的蹄鐵包著棉布,走得悄無聲息。他穿著身洗得發白的布衫,左額的疤痕被頭發遮住,看起來像個普通的北境商人。
街旁的酒肆裡,說書先生正講著“鎮國將軍梁崢謀反”的故事。“那梁崢本是草莽出身,受先帝恩惠卻不思報答,勾結南蠻……”
梁崢買了塊胡餅,聽見鄰桌的老者歎氣:“上個月禁軍在落馬坡殺了多少人?說是剿匪,我那去北境探親的孫子就沒回來。”
走到皇城根時,墨影突然焦躁地刨蹄子。梁崢順著它的目光望去,看見城牆下蜷縮著個乞丐,破碗裡插著根迎春花——那是落馬坡的品種。
他剛走過去,乞丐就扯住他的褲腳。露出的手腕上,有個熟悉的牙印——是林武的,那小子小時候被狼咬過。“將軍,夫人……夫人被關在大理寺。”乞丐的聲音嘶啞,臉上沾著的泥掩蓋不住刀疤。
深夜的大理寺後院,梁崢翻牆而入。月光照在牢房的鐵欄杆上,他看見母親正坐在草堆上,借著微光縫補著什麼。
“娘。”他低喚一聲,聲音發顫。
母親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她手裡的針線落在地上,露出正在縫補的衣物——那是件小小的虎頭襖,針腳歪歪扭扭,像極了當年破窯裡的補丁。
“紅娃,你來了。”母親的聲音很平靜,“他們說你要反,我不信。”她從懷裡掏出個布包,“這是你爹的另半塊腰牌,當年魏將軍偷偷給我的,說合在一起能調動舊部。”
梁崢把兩塊鐵牌拚在一起,嚴絲合縫。月光透過鐵窗照在上麵,鏽跡裡仿佛滲出暗紅的血。
“陛下老了,”母親摸著他的臉,“被奸臣繞了心。但你不能反,你反了,這天下就真亂了。”
她的手突然抓緊,“當年你爹就是知道這個,才沒把軍糧的事說出去。”
牢房外傳來腳步聲。梁崢把鐵牌藏進母親的發髻,翻身躲進陰影。王顯帶著禁軍走進來,手裡舉著毒酒:“老夫人,陛下念在梁將軍曾有功勳,賜您個體麵。”
母親突然笑了,抓起毒酒就要飲下。梁崢剛要衝出去,就聽見母親低聲說:“紅娃,彆讓你爹和魏將軍失望。”
就在這時,外麵突然傳來喧嘩。沈青的聲音穿透夜色:“鎮南王有令,王顯通敵叛國,拿下!”
禁軍們頓時慌了神。梁崢趁機衝出,虎頭槍刺穿了王顯的胸膛。
老賊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見梁崢身後突然湧出無數士兵——他們穿著北境的玄甲,舉著鎮南王的旗號,為首的瘸腿老兵正舉著半張兵符嘶吼。
“是魏將軍的舊部!”有人哭喊起來。
混亂中,梁崢抱起母親衝出牢房。墨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大理寺門口,黑馬的鬃毛上還沾著皇城根的塵土。
宮城的方向燃起了火光。梁崢勒住馬,看見鎮南王被抬在擔架上,正指揮士兵們守住宮門。
“彆進去,”老王爺咳著血,“陛下在裡麵,他會想明白的。”
天快亮時,宮門開了。須發皆白的皇帝拄著拐杖走出來,身後跟著瑟瑟發抖的宦官。“梁崢,”老皇帝的聲音沙啞,“朕錯了。”
梁崢翻身下馬,跪在雪地裡——不知何時,長安也下起了雪。“臣請陛下清吏治,安邊疆,”他的額頭抵著冰冷的石板,“臣願繼續鎮守雁門關。”
皇帝望著漫天飛雪,突然老淚縱橫。
三年後的春天,雁門關下開滿了迎春花。
梁崢站在父親和魏虎合葬的墳前,放下手裡的酒壇。母親的墳就在旁邊,去年冬天她走了,臨終前還在縫補那件虎頭襖。
“將軍,沈參軍來了。”林武的弟弟林文在身後稟報,少年的臉上已經有了哥哥的影子。
梁崢轉過身,看見沈青拄著拐杖走來,空著的左袖在風中飄動。“朝廷的旨意,”
參軍遞過聖旨,“封您為鎮北大將軍,世襲罔替。”
梁崢接過聖旨,卻放在了墳前。“告訴陛下,”他望著關外的草原,“我還是喜歡鐵騎營的什長。”
沈青笑起來,刀疤在春風裡顯得格外柔和:“王上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他指著關下的梯田,“南疆的峒族遷來不少人,他們說這裡的雪比瘴氣乾淨。”
梁崢望著那些在田埂上勞作的身影,有北境的牧民,有南疆的峒人,還有長安來的流民。他們的孩子追逐著蝴蝶,笑聲像極了迎春花的鈴鐺。
墨影突然長嘶一聲。梁崢翻身上馬,黑馬興奮地刨著蹄子,朝著關外奔去。風拂過他的發梢,左額的疤痕在陽光下泛著淡紅的光。
遠處的草原上,新的牧草正在發芽。梁崢知道,隻要這鐵馬還能奔馳,這春風還在吹拂,他就會一直守在這裡。
因為他守護的,從來都不是一座關,而是關內外那些像破窯裡的母親、像林武兄弟、像峒族少女一樣,努力活著的人。
雪又開始下了,落在墨影的鬃毛上,像撒了把碎銀。梁崢勒住馬,望著漫天飛雪裡漸漸清晰的地平線,突然覺得這春雪,比任何時候都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