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之水,於晨光溫柔傾灑之下,泛起粼粼波光,恰似金鱗閃爍,美不勝收。極目遠眺,十五裡外的開德府城牆,宛如一頭靜臥在廣袤平原之上的青灰色巨獸,氣勢雄渾。這座始建於後周顯德年間的邊州重鎮,此刻正熱鬨非凡,城門口的牛車絡繹不絕,似一條緩緩流動的長蛇。
挑著柴擔的鄉民,步伐匆匆,質樸的麵容上透著生活的堅韌;而押送稅銀的廂軍,神色威嚴,步伐整齊。二者擦肩而過,形成一幅獨特的市井畫卷。城頭之上,那麵“河北西路宣撫使司”的旌旗,在凜冽的北風中獵獵作響,仿佛在訴說著這座城市的過往與使命。
陳太初身著皂色直裰,那衣裳已然被春寒徹底浸透,在湍急的水流中,恰似一片飄零的墨色葉子,無助地打著旋兒。他滿心困惑,記憶還停留在汴河工地的龍門吊下,當時自己正專注地檢修齒輪,可怎的一睜眼,便成了這副溺水書生的狼狽模樣?冰碴子如利刃般刮擦著他的耳廓,鼻腔裡更是灌滿了帶著淡淡魚腥氣的河水,嗆得他幾近窒息。直至一根粗糲的麻繩精準地套住他的手腕,他才恍惚聽見漁夫那帶著濃鬱濮陽口音的驚呼聲:“秀才公,抓緊嘍!”
漁家那略顯簡陋的土屋中,梁檁之間懸著半張破舊的漁網,仿佛在默默講述著往昔的捕撈歲月。陳太初在草席上悠悠轉醒,目光正對上房梁裂縫裡悄然漏下的絲絲光塵,那光塵在空氣中飛舞,如夢如幻。額頭之上,濕布巾正散發著淡淡的酒氣,想來是漁婦用家中的濁酒為他降溫,期望能緩解他的高熱。這具軀體此刻正滾燙得厲害,而記憶卻如冷水兜頭澆下,紛至遝來——私塾窗前擺放的那本《大學》抄本,紙張泛黃,字跡工整;父親佝僂著身軀,專注批改課業的側影,滿是歲月的滄桑;還有昨夜為了湊齊那至關重要的盤纏,無奈典當掉的心愛歙硯,這一幕幕,如走馬燈般在他腦際不斷流轉。
“小郎君可算是醒了。”老漁夫邁著沉穩的步伐,端著陶碗緩緩走進屋內。他的指節粗大,猶如飽經歲月洗禮的老樹根,粗糙而有力。“今晨我在龍爪灣收網,遠遠就瞧見你在那漩窩裡拚命打轉,那地方水深得厲害,桅杆放下去都能被淹沒……”話還未說完,陳太初便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喉頭湧上一陣鐵鏽般的腥味。他下意識地摸到腕間脈搏,心中猛地一驚:這般高熱,若不用酒精擦拭腋下物理降溫,怕是很快就會轉成肺炎,危及性命。
“煩請取些燒酒與銅盆來。”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愣住了,這文白夾雜的奇特口吻,分明是原身記憶在不經意間作祟。漁婦雖麵露遲疑之色,但還是趕忙捧來半壇村釀。隻見陳太初熟練地在炭盆上架起陶罐,開始進行蒸餾。當蒸汽在瓦片上漸漸凝成水珠時,陳太初望向銅盆裡倒映出的陌生麵容:那是一張十幾歲的清瘦臉龐,眉眼間卻凝著一絲不屬於普通書生的機警與敏銳。
恰在此時,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如驟雨般密集。抬眼望去,三個背插靠旗的驛卒正策馬疾馳而過,揚起的塵土如煙霧般撲在糊窗的桑皮紙上。老漁夫見狀,臉色微微一變,憂心忡忡地說道:“這半月以來,往北塘遞送軍報的驛馬,可比往年這時候多了一倍不止啊。”陳太初手中擰著浸酒的布巾,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想起政和元年正是童貫主持“複燕雲”密議的關鍵年份,如此看來,邊州駐軍怕是即將有大的異動。
待高熱退去,已然是次日拂曉時分。晨曦透過薄霧,灑下一片朦朧的微光。陳太初心意已決,執意要返回城東的陳家溝。漁夫夫婦將晾乾疊好的直裰遞到他手中,又貼心地塞給他兩尾醃製好的鱸魚,真誠地說道:“令尊陳秀才平日裡常來渡口幫我們這些人寫家書,這點心意,就當是我們的謝儀了。”陳太初懷揣著這份情誼,踩著晶瑩的露水往西走去。途中,他遙遙望見開德府城牆新修的敵樓,那些伸出垛口的梢炮,分明是改良過的旋風炮製式,在晨光中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仿佛在昭示著即將到來的風雲變幻。
十五裡的官道,在他匆匆的腳步下,逐漸被拋在身後。此時,日頭已緩緩爬上譙樓,將溫暖的陽光灑向大地。城東廂,土牆茅舍錯落其間。陳太初憑借著腦海中的記憶,在曲折的小巷中摸索前行,終於尋到自家那扇熟悉的院門。籬笆內,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那聲音透著無儘的疲憊與滄桑。走進院內,隻見父親陳守拙正握著一支禿筆,在黃麻紙上認真地謄寫著《蒙求》。聽到門響,他抬起頭來,那一瞬間,硯台裡即將乾涸的墨汁,因這突然的動作濺出了幾點,落在紙上,洇出幾朵墨花。
“太初?”老秀才的葛巾下,露出幾縷花白的鬢角,歲月的痕跡在他臉上清晰可見。“前日你說去拜訪同年籌措科考資費……”話音未落,他那渾濁的眼中,已然泛起了點點水光。陳太初的目光落在案頭那摞待抄的《金剛經》上,心中頓時了然——這是城裡寶相寺派發的功德差事,抄錄一卷便可得到三十文錢。他忽然明白原身為何要冒險走水路去鄰縣,想必是聽聞某富戶正在聘請西席,為了能讓家中生活寬裕些,才出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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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間隱隱飄來黴米的味道,陳太初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剩下的半塊蒸餅,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回汴京工地食堂,想起那裡香氣四溢的肉饅頭。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在他的胃裡如翻江倒海般攪和著。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按住父親研墨的手,目光堅定地說道:“明日我去鐵匠鋪看看。”此時,窗欞外,戍卒換崗的梆子聲驟然響起,驚起一群麻雀,它們撲棱棱地展翅飛起,掠過城頭那新漆的朱牙旗,仿佛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預示著一場未知的風雲變幻即將拉開帷幕。
晨霧如輕紗般彌漫在開德府的大街小巷,整個城市仿佛還沉浸在一片朦朧的夢幻之中。就在這時,陳太初已然早早地蹲在了城西鐵匠鋪的煤渣堆旁。鐵匠鋪內,爐膛裡的炭火正燒得旺盛,火星子劈裡啪啦地爆響,像是在演奏一曲熱烈的樂章。陳太初手中緊握著一根燒焦的柳枝,正全神貫注地在青磚鋪就的地麵上勾畫著什麼。湊近一看,原來是一個帶有活動卡榫的曲轅犁鐵構件,在關鍵部位,還仔仔細細地標注著“熟鐵包鋼”的小字,那字跡雖因柳枝的粗糙顯得有些歪扭,卻透著一股認真與執著。
“陳秀才,您莫不是在跟我這兒說笑呢?”鐵匠王二雙手高高掄起那重達十二斤的鐵錘,每一下落下,都帶著千鈞之力,震得地麵微微發顫,豆大的汗珠子從他額頭滾落,“啪嗒”一聲砸在陳太初所畫的圖紙上,瞬間洇開一片墨痕。他說著,將錘頭往牆邊隨意一指,隻見那裡整整齊齊地堆著官頒的製式犁鏵,“您瞧瞧,便是廂軍屯田所用的犁鏵,也不過就是這般形製,您這可好,要把犁頭打成分體式,這怕是比整鑄的得多費三倍的功夫啊!”
陳太初倒是不慌不忙,他伸手摸出昨夜精心烤製的黍麵餅,輕輕掰了半塊,遞向王二,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容,說道:“王師傅,您且先聽我細細說來。您看呐,尋常的犁鏵入土五寸,就非得要壯牛來牽引不可。但若是咱們將這犁鏵的前段做成流線型……”說著,他伸出指尖,順著青磚上的炭痕緩緩滑動,仿佛那不是簡單的線條,而是即將改變農耕方式的藍圖,“再配合上這活動犁壁,如此一來,即便是婦人執犁,也能夠輕輕鬆鬆地深耕七寸呐。”
鐵爐旁,正挑揀鐵料的學徒,聽到這話,忍不住忽然插話道:“師傅,上月李莊戶還來說呢,他家的牛生生累死在地頭了……”話還沒說完,就被王二狠狠瞪了一眼,硬生生把後半句話給憋了回去。陳太初趁機用力一拍青磚,眼神堅定地說道:“王師傅,您敢不敢跟我簽個買撲契?我出圖樣,您鐵鋪負責打造。頭十具要是售罄之後,每賣出一具,我就從利潤裡抽兩百文給您,您看如何?”
隨著時間的推移,日上三竿,金色的陽光終於穿透晨霧,灑遍大地。此時,陳太初袖著摁了手印的契書,從鐵匠鋪裡鑽了出來。街對麵,木匠張駝子正專心致誌地給一把太師椅雕花,那刻刀在他手中如行雲流水般舞動,在楠木上刻出精美的花紋。見陳太初過來,他手上的刻刀微微一頓,在楠木上刮出個漂亮的旋紋,笑著打趣道:“喲,聽說秀才公這是要改行當都料匠啦?”話音未落,陳太初已然迅速摸出一張黃麻紙,隻見紙上畫著一個帶有滾輪的耬車骨架,線條簡潔卻清晰明了。
“張師傅,此物名為‘種樓’。”陳太初一邊說著,一邊用指尖點著紙上的榫卯節點,耐心解釋道,“使用的時候,隻需一人扶把,就能夠同時播種三壟。若是張師傅您肯用棗木來做這底盤,我願以三十貫的價錢跟您簽買撲契——不過嘛,這效果得等秋收之後才能見分曉。”
張駝子聽到這話,手中的刻刀瞬間停在了半空,像是在思索著什麼。忽然,他扯開嗓門朝裡間大聲喊道:“三郎!取算盤來!”緊接著,一陣劈裡啪啦的算珠聲響徹起來,當算珠響到第七輪時,老頭微微眯起那雙三角眼,目光中透著精明,說道:“最多二十貫現錢,但得加個條款——要是頭一個月能賣出五十架,你得再給我個新式織機的圖樣。”
正午時分,烈日高懸,日頭曬得青石板發燙,仿佛能將一切炙烤融化。陳太初緊緊攥著兩份契書,步伐堅定地往州學方向走去。路過曹家瓦子時,他不經意間瞥見勾欄前掛著一塊“新編雜劇《目連救母》”的水牌,正待他多看幾眼時,忽聽得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回頭望去,隻見三個頭戴交腳襆頭的官差縱馬疾馳而過,那馬股上烙著的“開德府軍器所”印痕還冒著熱氣,想來是剛從軍器所出來,行色匆匆。
“小郎君留步!”街角突然躥出一個穿著油綢衫的胖子,兩撇鼠須隨著他的動作抖得歡實,一看就是個精明的生意人。陳太初定睛一看,認出這是城裡最大的農具商趙員外。他腳下並未停下,隻是淡淡地說道:“員外消息倒是靈通。”
“五十貫!”胖子一邊說著,一邊從袖中滑出一個銀鋌,在陽光下閃爍著誘人的光芒,“我買斷你那犁頭的圖樣,今夜就……”然而,話還沒說完,戛然而止——陳太初已然一個箭步,拐進了州學西牆的夾道。那夾道的青苔斑駁的磚牆上,還留著元佑黨人碑鏟除後的殘痕,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曾經的曆史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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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曙光初照,清河村頭響起了一陣清脆的叮當聲。王二帶著徒弟們在打穀場上架起了鐵砧,那嶄新的“流線犁”擺在一旁,吸引了十裡八鄉的莊戶們紛紛圍過來,對著這新奇的玩意兒嘖嘖稱奇。李莊戶的渾家自告奮勇,上前攥著犁把試著推動。隻見那犁尖“嗤啦”一聲,輕鬆劃開了板結的田壟,泥土翻滾,仿佛在宣告著一場農耕變革的開始。這一幕,驚得老裡正手中的煙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說道:“這……這可比牛耕還利索啊!”
當這個消息如長了翅膀一般傳到城裡的時候,陳太初正在州學藏書閣裡專心致誌地翻看著《武經總要》。窗外,忽然飄來一陣油酥餅的香氣,他下意識地抬頭,就看見張駝子正扒著窗欞,興奮地大聲嚷道:“秀才公,您快去看呐!南門集市都搶瘋啦!”他這邊懷中那卷《齊民要術》還沒來得及擱穩,木匠鋪的夥計又急匆匆地衝了進來報信:“咱家的種樓被廂軍屯田營訂了三十架!”
暮色漸漸染紅了譙樓,天邊的晚霞如同一幅絢麗的畫卷。陳太初滿心歡喜地數著錢貫,腳步輕快地走進馬行街。路過劉家正店時,忽見門簾一挑,三個身著契丹裝束的商人晃晃悠悠地走了出來。他們腰間的蹀躞帶上彆著的銀刀鞘泛著幽光,彰顯著不凡。為首的那人轉頭時,陳太初分明看見他耳垂上戴著的金環——那式樣,分明是遼國宮衛的標記,這不禁讓陳太初心中泛起一絲疑惑與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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