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三,滄瀾艦隊離了蝦夷暖流,一頭紮進白令海的幽冥界。
天像是被潑了百十缸子徽州墨,渾不見日頭換班,獨餘“飛星號”桅頂的磁銀銅鏡反著冷光。
漕幫羅五胡值夜時撞見怪事——卯時應換的辰牌剛摸出來,銅麵竟凝了層冰霜,刻漏裡的水早凍成死疙瘩。
幾個年輕水手縮在“豐裕號”底艙賭咒,說這是觸怒了東海龍王第八子椒圖,須得宰三牲謝罪。
“李虞候!“廣儲號”兩個夥夫跳海了!”
李鐵牛提燈衝上“滄瀾號”艦橋時,熊皮大氅掛滿冰棱子。
陳太初急令拋下磁銀鉤鎖,撈起的屍首卻叫人膽寒——那二人眼珠子瞪得滾圓,十指死死摳著個青銅小鼎,鼎身“政和五年童樞密監造”的銘文被冰碴子刮得鋥亮。
三更梆響,艦群已似幽冥鬼船。
“天工號”匠戶用糖膠混著硫磺捏的引路燭,火苗子才竄起半寸就被壓成綠豆大。
王倫的親兵逮住個往羅盤上撒尿的水手,那漢子癲笑著嚷嚷:“星鬥都讓海若爺收了去,不拿童子尿鎮著,大夥都要喂了無常鬼!”
陳太初劈手奪過磁銀星盤往冰案上一扣,黃金羽蛇逆鱗忽綻青光,竟照得艙壁《坤輿萬國全圖》上白令海峽的墨線隱隱發亮。
“沈存中《夢溪筆談》載,極北有國晝短夜長,六月不見曦月。”他解下腰間太子所賜的錯金玉帶鉤,往星盤「紫微垣」位一壓,“此非妖異,恰是地磁交彙的天賜航標!”
柳德柱會意,急令各船將糖膠火把換成鯨脂燈,又取磁山所獲的熒石粉灑在帆索上。
須臾間,十二艘滄瀾舸化作琉璃盞裡的螢火蟲,貼著黑綢子似的海麵蜿蜒向北。
五更天,“斬濤號”忽起騷動。
都指揮使舊部舉著半卷《金剛經》要焚經驅魔,反被磁銀網纏成粽子。
陳太初立令鳴炮三聲,鑄鐵彈丸裹著糖膠火藥衝進夜幕,炸開的冰霧裡竟顯出三百年前徐福船隊的殘影——那朽爛的樓船舷窗忽亮起燭光,映出半卷未腐的《山海輿圖》,圖中「冰海通天」的朱批與瑪雅星盤所指嚴絲合縫。
“抬冰輪樞機!”
王鐵柱帶匠戶架起蝦夷所獲的青銅齒輪,往「天工號」蒸汽閥上一卡。
磁轉軸咬合聲裡,極光恰似得了號令,青碧色的光鏈纏住艦隊,將十二船影子投在冰麵上,竟拚出個鬥大的「宋」字。
漕幫漢子們撲通跪倒,這回叩的卻是汴京方向:“官家洪福!官家洪福!”
破曉時分——若這永夜也算有破曉——陳太初集齊各船主事。
「嘉禾號」捧出最後十壇玉冰燒酒,柳德柱當眾潑酒祭海,冰麵騰起的青煙裡竟顯化出磁山骷髏的虛影,那屍骸指骨正點著南美洲金礦方位。
陳太初摔碎酒壇,瓷片子紮進童貫舊部私藏的密信:“徐福攜三千童男女尚敢蹈海,今滄瀾兒郎有《武經總要》壯膽,有磁銀星盤指路,何懼鬼蜮!”
白令海峽的極夜壓得海天混沌,十二艘滄瀾舸的赤龍旗裹在冰甲裡,倒似凍透的血痂。
陳太初裹著熊皮大氅立在「滄瀾號」艦橋,掌心攥著半塊融了又凝的磁銀,寒光映著眉間川字紋——三日前蝦夷換的醃鮭見了底,匠作船「天工號」的蒸汽閥子時又崩了銅管,此刻北海道的紫薯藤正纏著斷桅抽芽,嫩尖上凝的冰珠子,倒像懸著萬把透骨針。
“嗷嗚——!”
狼嚎撕開夜幕時,值夜的漕幫漢子險些跌了火把。
但見冰原上浮起幽綠螢火,忽聚忽散似幽冥鬼兵,領航船「飛星號」的銅鏡急轉,鏡光掃處,上千頭冰原狼脊毛炸立,獠牙間垂落的涎水凍成冰錐。
李鐵牛啐了口唾沫,糖膠火銃抵肩瞄準:“奶奶的,這畜牲倒是會挑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