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響,汴梁城的萬家燈火漸漸次第熄滅,唯有大梁門外的陳府花廳,仍透出暖黃的微光,混合著禦膳香與尋常煙火氣,籠罩著那場深夜定策的君臣二人。
種師道父子在得知官家駕臨的那一刻,心已高高懸起。
待趙桓坐定,陳太初神色如常地寒暄待客,老帥更是坐如針氈。
一頓本就因軍機要事而中斷的家常飯,硬是吃出了驚雷懸頂的味道。
他草草又扒了兩口碗中的羊肉粉條,隻覺得往日熨帖的味道此刻全堵在心口,難以暢懷。
趁著廚下加菜、君臣暫歇的間隙,老種再也按捺不住,借著年老體乏、不宜久坐的由頭,帶著種彥崇畢恭畢敬地向趙桓告退。
陳太初心知肚明,立即起身相送。
他不能將官家獨自撇在這方寸之地——即便皇帝是自己來的,此等舉動落在有心人眼裡,一個“禦前輕慢”、“私留聖駕”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他溫言對種師道表達了歉意:“老將軍慢行,今日倉促,未能儘興,異日再備薄酒,專為老將軍接風洗塵。”
著管家將老種和種彥崇送至二門之外,看著他們的馬車在宮燈昏黃的光暈裡融入更深沉的夜色,才轉身折返。
府中管家早已屏退了外院的仆役,隻留兩名心腹黑奴如鐵塔般守在垂花門兩側。
陳太初返回花廳時,宮燈下的小宴已重新布置妥當。
殘羹冷炙儘數撤去,換上幾碟精致的果子與新煮的蓮子羹。
方才的熱烈氛圍蕩然無存,唯餘一種微妙的沉靜。
內侍垂首侍立在角落屏息凝神。
趙桓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紫檀桌麵輕輕敲擊,打破了沉默:“元晦,明日……殿上,該如何應對?”
那眼神裡,依舊是揮之不去的探尋,仿佛陳太初輕描淡寫拋出的“生意論”仍像個漂浮的氣泡,需要親手攥實。
“陛下放心,今夜之言,字字肺腑。”他放下茶盞,聲音沉穩清晰,在空曠的花廳裡卻帶著金石落地般的回響,“既是生意,便需雙方都覺‘合算’方可成交。
我朝兵強馬壯,炮火壓頂,靈州城內十萬雙眼睛盯著城外黑洞洞的炮口,李乾順父子更是如坐針氈——這便是咱們的‘本錢’,‘原地起價’的底氣。”
他拿起一個玲瓏的蜜橘,卻不剝開,隻在手中掂量著,目光幽邃如古井:
“橫山以北,靈州以東,儘複河南故地,這是鵬舉兵臨城下時劃出的紅線。
明日開價,便以此為準!寸土不讓,步步緊逼!要讓那夏使覺得,我大宋滅國之心,堅逾金石!”
趙桓的呼吸微微一窒,下意識地抿緊了嘴唇。
陳太初話鋒一轉,手中的蜜橘輕輕轉動,仿佛那便是一個無形的秤砣:
“然則,陛下所求者,非虛耗國力於河西荒漠,乃是邊界寧靖,歲入充盈,聖心安寧。
若是一棍子打死,西賊困獸猶鬥,或是乾脆玉石俱焚,於我等何益?故,看似寸步不讓,實則……”
他嘴角牽起一絲極淡、近乎冷酷的笑意:
“實則,樞密院手中握著另一把尺子——已為我大軍牢牢握在掌中的州縣城寨,才是我們絕不鬆口的底線!
至於靈州以東……”他抬眼看向趙桓,眼神清明,“可使其‘以糧代地’,或以鹽、鐵、良馬抵充,亦或是……遣其宗室王子為質於汴梁。
總要給那使臣一條下台的梯子,讓他能回賀蘭山腳下交差。
不讓其疼得刻骨,難彰我天威;不讓其緩一口氣,又易生魚死網破之念。
其中分寸拿捏,便是‘討價還價’的關鍵。”
“朝堂之上,袞袞諸公或有異議,爭辯是必然。”陳太初眼中閃過一絲銳芒,“爭,便讓他們爭去!爭得越激烈,夏使越是惶惑。
樞密院隻需拿出這份底線,死死咬住,寸寸推磨,議和之事急不得,有的是時間慢慢熬煎。
熬到西賊膽寒,熬到陛下心安。”
陳太初的話語如同絲線,將廟堂權謀穿進了市井討價還價的密紋裡。
一番剖析,冰冷又現實,卻神奇般地熨帖了趙桓那顆在驚懼與責任中翻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