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的汴梁之冬,被班師大軍的鐵蹄與萬馬嘶鳴震去了些許寒意,卻終究壓不住帝國肌理深處盤桓不去的頑疾——國匱民乏,百業蕭索。
宣德樓上的積雪在晴日中泛著刺目的光。
皇宮內苑,雖因西夏之役的勝果而添了幾分底氣,然趙桓案頭堆積的奏疏,十有八九是哭訴州府困頓、民力凋敝的哀告。
樞密院內,陳太初看著兵部轉來的各地軍鎮清冊,眉頭擰成川字。
表麵上看,新得戰馬充盈了京畿馬苑,西兵銳卒卸甲歸田,仿佛可以刀兵入庫馬放南山。
然而,深植於筋骨血脈中的“錢荒”,如同一條冰冷滑膩的巨蟒,正無聲地絞纏著這個龐大帝國的命脈。
皇家銀行,這由陳氏商行牽頭、戶部參股的龐然大物,雖已在各路首府建起了氣派的石匾門樓,那黑金桐木櫃台鋥亮如鏡,然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景象,卻是刻在每個掌櫃心頭的寒冰。
櫃台後堆積的精鑄銀幣與“大宋通寶”紙鈔,光澤冷豔,卻乏人問津。
汴河碼頭旁,漕幫的船老大孫瘸子對著苦勸的銀行掌櫃直擺他那蒲扇般、結著厚繭的手,唾沫橫飛:“拉倒吧您呐!咱小老百姓,寧可把銅錢沉河底摸不著,也不敢碰這官府的契紙!
當年王相公那個青苗法……嗨!那叫攤派!黑紙白字畫押了,轉眼就能變賴賬的鐵證!官府翻臉,比翻書還快!咱這點血汗,禁得起幾翻?”
他的話引來無數腳夫、船工的共鳴,人群嗡嗡的議論聲裡,是對官府的根深蒂固的疑慮與抗拒。
唯有那些橫跨數路的巨賈行商,為了規避沿途關隘盤剝、便於遠程彙兌,才不得不咬著牙,在掌櫃們精心製作的借貸契約上按上鮮紅的指印,小心翼翼地換取那一疊疊輕飄飄又重逾千斤的紙鈔。
龐大的帝國貨幣體係,仿佛隻是在這些頂層的商流血管中勉強搏動,民間廣袤的軀體,依舊僵硬地依賴於沉重銅錢和散碎銀兩的艱難蠕動。
陳府後園,暖閣生春。
地龍燒得正旺,驅散了窗欞外的嚴冬寒氣。
陳太初獨自盤踞在寬大的花梨木書案後,麵前散攤著賬冊、輿圖、各地呈報的礦山枯竭文書以及軍器監字字泣血的告急書。
他罕見地拒絕了小兒子陳小虎騎大馬的要求,隻擺了擺手,任由小家夥噘著嘴被奶娘抱走。
“銅……”他喃喃自語,指尖劃過那份觸目驚心的“僅餘一百七十三萬斤”的數字,仿佛能感受到那冰冷金屬的重量正從指尖流逝。
目光投向窗外堆砌著一小片冬日的假山景致。
假山旁,幾個仆役正小心翼翼地將府中曆年積攢的廢舊銅器——破裂的香爐、廢棄的燈座、斷折的壺嘴……投入一個臨時搭建的小爐中熔煉。
熾熱的銅水咕嘟作響,發出奇異的紅光,刺鼻的金屬氣息混雜著木炭焦煙,在冷冽空氣中彌漫開來。
杯水車薪!
即便是熔儘汴梁王侯府邸所有的閒銅,也填不滿軍國重器那如同饕餮巨口的消耗!
海外船隊的貨期渺茫,佐渡島的銀礦雖在持續產出,可遠水如何解得眼下燃眉之急?
他的視線越過高高的院牆,仿佛穿透了萬重關山,直抵西南那抹在地圖上濃得化不開的“大理國”標識。
鄯闡府!古滇銅都!
那是上天遺落在大宋西南邊陲的一塊璀璨金屬!
段氏據有寶山百餘年,采掘未斷!
如今的大理國主段正嚴段和譽),文治武功雖未臻極盛,卻仰慕漢家文華,常遣使赴汴梁朝貢,通好之心昭然。
然,非我族類,其心可異?
覬覦臣屬之國的寶礦,如何啟齒?
師出何名?強行征伐,則興無名之師,道義大虧,且大理段氏經營多年,民風彪悍,兼有險峻山河可倚。
借兵路運銅?段氏豈會不知銅之要害?無異於與虎謀皮!
燭火在陳太初深若寒潭的眼底跳躍,倒映出重重山巒的陰影。
他如同一頭被困在華麗樊籠中的龍,身負千斤鎖鏈,爪牙卻渴望撕開那層疊的迷霧,攫取遠方的光芒。
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花梨木桌案上反複劃著兩個字——鄯闡!
力道透過桌麵,震得筆架上的玉管狼毫微微顫動。
夜漸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