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的最後一場雪,細碎而堅硬地敲打著汴梁城。
樞密院深處陳太初那間彌漫著硝石硫磺與油墨氣息的簽書房,爐火燒得極旺,非為驅寒,隻為烘乾那些堆疊如山的文牒輿圖。
銅鑒危機如同懸頂之劍,西夏戰馬帶來的喧囂褪儘後,這份令人窒息的逼仄便愈發清晰,沉沉壓在陳太初肩頭。
值此焦灼之際,兩名身份迥異的關鍵人物,被一封無署名的泥金名帖召至陳府後園的書齋內。
白玉娘,漕幫汴梁分舵舵主,一襲深紫色對襟錦襖,雖眉眼間難掩江湖風雨刻下的痕跡,卻自有一份颯爽利落。
她撚著腕上一串潤澤的瑪瑙珠,打量著這間陳設古樸卻處處透著不凡的書齋——牆上巨幅的寰宇坤輿圖比漕幫傳代的秘圖還要詳儘,一隻架在黑檀木架上、能自行低鳴報時的銅擺鐘滴答作響。
這是何等天地?與幫中兄弟粗獷嘈雜的碼頭賬房判若雲泥。
柳德柱則顯得拘謹許多。
這個在馬六甲海風中淬煉得愈發精悍的商人,穿著簇新的織錦直裰,眉宇間既有海商的精明,也沉澱著幾分在皇家銀行中浸染的莊重。
他恭敬地垂手侍立,目光不敢亂掃,心思卻在急速轉動:這位將自己從南洋調回打理銀行困局的東翁,此時密召他和漕幫舵主,所為何事?
暖閣靜謐,唯有爐火劈啪。
厚重的門扉輕輕合攏,趙明玉親自守在門外,廊下兩名努比亞黑奴如同兩尊銅澆鐵鑄的門神,猙獰的獸麵銀鼻環在微光下泛著冷硬的幽芒。
趙明玉隻一句低語:“相公與兩位要商議些要緊營生,府內人等退避三舍。”便帶著婢仆悄然離去,隻留下一室沉凝的空氣。
陳太初沒有客套寒暄,他攤開一張覆蓋在書案上的巨大絹本輿圖,筆鋒直指西南那片被重重藍綠繪就的峰巒疊嶂。
“白玉娘,柳德柱,今日之言,出我口,入你耳。若有半分透出此間,休怪陳某無情!”
聲音不高,卻帶著樞相特有的威壓與金石之音,震得二人心頭一凜。
陳太初的手指重重敲在輿圖上一個標注清晰的點——“大理國鄯闡府”!
“我要此地的銅!”他目光如刀,掃過兩人,“然此地非我疆土。強取,師出無名。明買,段氏非蠢人,亦未必肯割命脈。”
白玉娘眉頭微蹙:“簽樞的意思……”
陳太初嘴角扯出一絲冰冷的弧度,話鋒陡轉:“自我朝開國,所鑄‘靖康通寶’,銅色如何?”
柳德柱瞬間明白了七八分,臉色微變:“回東翁……含鉛約三成上下。”
皇家銀行新鑄通寶,為補銅力,鉛錫含量極高,其色白而脆,遠不如前代錢幣耐用。
隻是憑借大宋國勢,流通依舊無阻。
“那大理自鑄之錢呢?”
白玉娘快人快語:“大理錢含銅足!笨、重,遠不如咱大宋錢輕便光鮮、成色穩定!在南疆諸藩,除了少數土司寨子,做買賣還是咱宋錢硬氣!”
陳太初暗想,兩人夠聰明,本來想給他們講,後世美元換津巴布韋幣,沒想到他能能自己從另一方麵想通了。
“好!”陳太初眼中寒光大盛,“那便以彼之短,攻我之長!我要你二人合力——將‘靖康通寶’,化作利刃,鋪出一條通往鄯闡銅山的‘黃金路’!”
他俯身,壓低聲音,密室內僅存三人交錯的呼吸:
“玉娘,漕幫深耕水陸諸道,尤以連通雲廣的馬幫秘徑為根基。著你幫中兄弟,偽裝成尋常行商、雲遊旅人,以巨量‘靖康通寶’,深入大理國境,凡商貿集市,皆以平價甚至略高於市價兌出!有多少兌多少!隻收大理銅錢!”
“德柱!你自銀行密庫提調特鑄之錢含鉛量高達三成五),交由玉娘人馬!並在銀行各處分號秘密支點,凡有大理客商持大理錢前來,無論數額,皆按一比一甚至略高如一貫零十文)比率兌付!大理錢回籠,即刻發往臨安、廣州秘密私坊融鑄!再兌新錢!循環往複,無有窮儘!”
柳德柱手心已沁出冷汗,艱難開口:“東翁!此…此為傾瀉劣幣!以虛錢易實銅!短時或可,然若…若大理察覺,或是大理境內劣幣洶湧……”
陳太初冷冷截斷:“三個月!我隻要求三個月內,務必讓大理國境,尤其鄯闡府一帶,物價飛漲五成!要快!要猛!讓大理的銅錢如同沙土!讓他們的百姓捧著成貫沉甸甸的銅錢卻買不到往日的米!”
白玉娘目光炯炯,如同嗅到血腥的母狼:“這般大規模兌付轉運,大理的官員、段王府的高人,怕是瞞不過多久。”
“不需瞞太久!”陳太初手指再次點向地圖上的大理都城陽苴咩城,笑容冰冷而詭異:“高氏權傾朝野久矣!我聞段和譽段正嚴),文弱有餘而剛斷不足,明歲……怕是要有‘大動作’了!”
白玉娘和柳德柱同時倒抽一口涼氣!簽樞相竟連大理宮闈密辛都知曉?
還斷言其將有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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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簡直是……神鬼莫測!
陳太初盯著兩人驟然變得敬畏無比的眼神,一字一句如同金鐵交鳴:
“待大理境內錢法敗壞,民怨四起,國中高門動蕩之時……那些捧著沉甸甸貶值的銅錢,看著飛漲的物價,焦頭爛額的段氏王爺們……會找誰來求援?會找誰來解決這滔天洪水?”他的手指猛地移向汴梁方位,“唯有我大宋!隻有我大宋的錢法能救他們!屆時,便是我開出條件之時!”
“物價飛漲五成!三個月!”他目光鎖定白玉娘和柳德柱,“人手、錢引、密道、銷熔私坊……所有關節,務必滴水不漏!事成之後,漕幫將掌西南銅鐵輸運半股利!銀行……將得大理國庫抵押錢引之權!”這是潑天的富貴!
爐火發出劈啪一聲爆響,紅光映照著白玉娘陡然淩厲亢奮的目光和柳德柱從震驚到決然的臉色變換。金融巨艦與江湖草莽的龍頭首腦,第一次為了同一個驚天的掠奪目標,在這間暗藏玄機的書齋內,達成了生死與共的同盟。
“兌錢引,走雲廣道!”白玉娘一抱拳,聲音利落狠絕。
“下走遵命!絕不負東翁所托!”柳德柱深深一躬,額角汗珠悄然滑落,砸在楠木地板上,碎成無形。
那落下的水漬,仿佛是未來大理國傾盆的銅錢雨落下的第一滴先聲。
一場不見兵戈,卻比金戈鐵馬更殘酷、更能掏空國本的貨幣戰爭,就此無聲而迅猛地撲向遙遠的彩雲之南。
書齋外,冬雪依舊敲打著青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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