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七年十月初一,京兆府西安)。
灞橋煙柳已凋儘,唯餘枯枝如鐵戟,刺向灰蒙蒙的天穹。
渭水裹挾著黃土高原的泥沙,在深秋的寒風中嗚咽奔流。
鎮西侯府“種帥堂”內,暖爐燒得通紅,牛羊肉的膻香混雜著辛辣的秦椒氣息,在梁柱間蒸騰彌漫。
種師道須發如銀,一身半舊葛布袍,親自執刀為陳太初片下一盤肥嫩的烤羊肋排。
油花滴落炭火,滋啦作響。
“鵬舉在賀蘭山下…打得好!”老帥聲音洪亮,震得碗碟輕顫,“踏破靈州!生擒李乾順!老夫在西軍一輩子…也沒打過這般痛快的滅國仗!”
他眼中精光爆射,仿佛年輕了二十歲,“王爺此去邏些…更是翻手為雲!廢讚普!立都護!破農奴!此等功業…足可彪炳千秋!”
陳太初端起粗陶酒碗,琥珀色的西鳳酒在碗中輕晃:“種帥謬讚。若無西軍兒郎在秦鳳路死守糧道,若無令郎彥崇星夜馳援薩迦…太初縱有三頭六臂,也難在雪域翻出浪花。”
他仰頭飲儘,火辣的酒液滾入喉管,“吐蕃初定,然青海湖以西,回鶻諸部虎視眈眈。西軍…仍需種帥這定海神針坐鎮!待來年春暖,樞密院新鑄的‘破甲錐’連珠銃與‘鐵鷂子’重甲…首批三千套,儘數撥付西軍!”
種師道花白眉毛猛地一揚!破甲錐!鐵鷂子甲!
此乃樞密院天工院耗費三年心血所鑄之神兵!
傳聞破甲錐五十步內可洞穿三層鐵劄甲!
鐵鷂子甲更以遼東百煉鋼片疊壓鉚接,輕便如鎖子,堅固勝板甲!
他猛地一拍桌案:“好!王爺放心!有老夫一日!西陲…便是鐵打的城牆!”
十月十五,出潼關,入河南道。
送親隊伍沿黃河東岸官道迤邐而行。
深秋的豫西平原,沃野千裡,麥浪已收,裸露的褐色土地在蕭瑟秋風中沉默延伸。
帝姬趙金印的鑾駕卻不再如西行時那般死寂沉重。朱紅的車簾時常被一隻纖白小手掀起,露出一張帶著好奇與雀躍的俏臉。
“停車!停車!”清脆如銀鈴的呼喊又一次響起。
金頂鑾駕緩緩停駐在道旁一片掛滿紅燈籠的柿林邊。
趙金印裹著雪白的狐裘,跳下馬車,如同掙脫樊籠的雲雀,奔向那掛滿枝頭、如同無數小燈籠般鮮豔欲滴的柿子。
“陳哥哥!快看!這柿子…比宮裡貢的還大還紅!”
她踮起腳尖,試圖去夠最低垂的一枚,寬大的狐裘下擺掃過枯草,沾上點點泥星。
陳太初策馬隨行在側,看著少女臉上久違的、毫無陰霾的笑容,眼底掠過一絲複雜。
他微微頷首,示意侍衛上前采摘。
趙金印卻擺擺手,自己小心翼翼地攀上田埂旁一架歪斜的木梯,親手摘下兩顆最飽滿的柿子,捧在掌心,如同捧著稀世珍寶。
她將一枚遞給陳太初,自己捧著另一枚,也不嫌臟,用絲帕擦了擦,便小口咬下。
甘甜的汁水瞬間染紅了唇角,她滿足地眯起眼,發出一聲小貓般的喟歎:“甜!真甜!比邏些那又腥又膻的犛牛奶…強百倍!”
路旁歇腳的農人商販看得目瞪口呆。
有老農顫巍巍上前,將一筐新摘的脆棗捧到鑾駕前:“貴人…嘗嘗俺家棗子?剛打下來的…甜著哩!”
趙金印眼睛一亮,竟親自接過竹筐,抓起一把棗子塞給老農幾個銅錢,又招呼侍衛分發給道旁眼巴巴望著的孩童。
孩子們歡呼雀躍,臟兮兮的小臉上綻開純真的笑容。
趙金印看著,嘴角也止不住地上揚,仿佛這尋常的市井溫情,比布達拉宮的金頂更讓她開懷。
“帝姬殿下…真是菩薩心腸!”“瞧著…倒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出遊…”“噓!莫亂說!那可是鳳駕!”路人的竊竊私語隨風飄來。
陳太初沉默地看著。
他知道,這少女是在用近乎貪婪的方式,補償著被囚禁深宮、險些葬身雪域的恐懼與委屈。
回京之後,等待她的或許是冷宮青燈,或許是流言蜚語。
此刻這短暫的、屬於市井煙火的自由與歡愉…是她為自己爭來的喘息。
“傳令,”陳太初對身側王烈低語,“行程…放緩。每日…不行過百裡。凡帝姬欲駐足之處…皆允。”
他頓了頓,補充道,“護衛…再加一倍。暗哨放出十裡。”
十月廿八,汴河碼頭。
渾濁的河水拍打著石砌堤岸,千帆競渡,舳艫如雲。
漕幫總舵巨大的“飛龍旗”在桅杆頂端獵獵招展。
陳太初獨立於碼頭高處的望樓,玄色大氅在河風中鼓蕩。
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腳下這片喧囂的、流淌著黃金與權力的水域。
碼頭東區,數十輛特製的、輪轂包裹熟鐵、車壁鉚接鋼板的“鐵鱗”重載馬車正緩緩駛入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