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十年過去,官袍依舊半舊,眉宇間卻添了深重的憂色與風霜。
他身後那些官員,或諂媚,或畏懼,或木然…如同一麵麵鏡子,映照出權力更迭下人心的浮沉。
“孫府台辛苦。”陳太初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本王歸鄉,隻為侍奉老父,頤養天年。府衙公務…一切如常。不必因本王…擾了地方。”
他端起手邊粗陶茶碗,啜了一口寡淡的清水,這是自入府便立下的規矩——拒收一切宴請、饋贈。
“王爺體恤下情!下官…感激涕零!”
孫文煥聲音哽咽,深深一揖。
他身後眾官麵麵相覷,有鬆一口氣的,也有難掩失望的——這尊大佛歸鄉,多少人指望攀附提攜?
誰知竟是閉門謝客!
“王爺!”通判李茂才,一個麵團團富態的中年人,堆起滿臉諂笑,“下官等…略備薄禮…乃是闔府同僚一點心意!有遼東老參兩支,高麗百年山參一匣,江南新到的明前龍井十斤…還有…還有本地父老感念王爺恩德,特獻的‘萬民傘’三柄!懇請王爺…笑納!”
他一揮手,身後屬吏抬上數個沉甸甸的朱漆禮盒,更有人展開三柄綴滿各色布條、寫著密密麻麻名字的綢傘!
陳太初眼皮未抬,指尖在粗陶碗沿輕輕一叩:“抬回去。”
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萬民傘?本王…受不起。告訴鄉親們,心意…領了。東西…散給城中孤寡吧。”
李茂才笑容僵在臉上,額角滲出細密汗珠。
殿內死寂。
眾官噤若寒蟬。
孫文煥深吸一口氣,再次躬身:“下官…遵命!”
冗長而壓抑的“拜謁”持續了整整兩個時辰。
陳太初如同入定的老僧,對官員們或明或暗的試探、表功、訴苦…皆以最簡短的“嗯”、“可”、“知道了”回應。
直到日頭西斜,殿內光線昏暗下來,他才緩緩起身:“諸位…年關將至,公務繁忙。都…回吧。”
眾官如蒙大赦,躬身告退。
腳步聲倉惶淩亂,如同退潮般湧出承運殿。
殿門合攏的刹那,最後一絲天光被隔絕在外。
殿內,隻剩下金絲炭火畢剝的微響,與陳太初獨自立於巨大屏風前的、被拉得極長的孤寂身影。
除夕,寅時。
持續數日的官場喧囂終於徹底散去。
王府內外張燈結彩,仆役們輕手輕腳地懸掛桃符、張貼門神,努力營造著年節的喜慶。
然而偌大的府邸,卻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清冷。
朱漆大門緊閉,隔絕了外界最後一絲窺探。
承運殿後暖閣。
陳守柮裹著厚厚的棉袍,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撫過紫檀書案上堆積如山的拜帖、禮單——那是過去幾日未能入府官員“補送”的心意。他拿起一份,又頹然放下,渾濁的老眼裡滿是憂慮:“初兒…這…這如何是好?拒之門外…恐…恐惹人怨啊…”
陳太初正提筆在一方素箋上練字,聞言頭也未抬:“父親不必憂心。怨…便怨吧。”筆走龍蛇,一個鐵畫銀鉤的“靜”字躍然紙上,力透紙背。
“可…可這王府規製…”陳守柮指向窗外那高聳的丹陛盤龍,“逾製…逾製啊!為父昨夜…一夜未眠!夢見…夢見禦史台的刀筆…夢見午門的血…”他聲音發顫,帶著瀕死般的恐懼。
“逾製?”陳太初擱筆,目光掃過窗外那片刺眼的朱紅與盤龍,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陛下賜的宅子…逾製…也是陛下的恩典。父親…安心過年便是。”他扶起搖搖欲墜的老父,“兒陪您…去祠堂上柱香。”
陳氏祠堂設在王府西跨院。
推開沉重的柏木門扉,一股混合著陳年香灰與木頭腐朽的沉鬱氣息撲麵而來。
燭火搖曳,映照著神龕上層層疊疊的牌位。
陳太初點燃三炷線香,青煙嫋嫋升起,模糊了那些承載著陳家數代興衰的冰冷木牌。
他撩袍跪倒,深深叩首。
額頭觸及冰冷磚地的瞬間,宣和元年冬,清河水畔那個落水瀕死、被異世靈魂占據軀殼的“陳太初”…與此刻蟒袍儘褪、跪於祖祠前的秦王…身影轟然重疊!十年征伐,權傾朝野…終究…又回到了原點?
祠堂外,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撲打著窗欞。
王府角門悄然開啟。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駛入,卸下幾筐黑黢黢的“石炭”煤)與數捆上好的“柴炭”木炭)。
趕車的漢子壓低鬥笠,對迎出來的老管家低語:“汴梁樞密院…張樞相張叔夜)…命小人送來的‘冰炭’暗指冷暖自知)…給王爺…暖暖身子…”老管家默默點頭,指揮仆役將炭筐抬入偏院柴房。
車馬旋即離去,未留下隻言片語。
陳太初自祠堂步出時,雪已下大。
鵝毛般的雪片無聲飄落,迅速覆蓋了庭院、丹陛、盤龍石柱…將那刺眼的朱紅與僭越的威嚴,溫柔地…掩於一片純淨的素白之下。
他獨立於廊下,望著漫天飛雪。
府外隱約傳來零星的爆竹聲,更襯得這深宅大院…寂靜如墳。
遠處,趙明玉領著幾個孩子,正在偏院堆雪人。
陳紫玉阿囡)裹得像隻雪球,咯咯笑著將一枚凍紅的柿子按在雪人臉上當鼻子。
陳忠和拿著小鏟,努力將雪堆拍實。孩童無憂的笑語,穿透風雪,微弱卻清晰地傳來。
陳太初緩緩抬手,接住一片冰涼的雪花。
雪花在掌心迅速融化,留下一絲轉瞬即逝的濕痕。
他望著掌心那點水漬,又抬眼望向府門方向——那裡,朱漆大門緊閉,門環上冰冷的銅獸在雪光中沉默。
門內門外,已是兩個世界。
他深吸一口凜冽的空氣,轉身,走向那片傳來笑聲的偏院。
玄色身影沒入漫天風雪,隻在身後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一行…孤絕而清晰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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