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七年臘月除夕,開德府秦王府。
承運殿後暖閣內,地龍燒得極旺,烘得滿室暖融如春,卻驅不散窗外鉛灰色天幕下無聲飄落的鵝毛大雪。
殿外廊柱下懸掛的朱紗宮燈在風雪中搖曳,將廊柱上冰淩映照得如同凝固的血淚。
暖閣與外間喧囂徹底隔絕,唯餘中央一座巨大的紫銅炭爐,爐膛內上好的銀霜炭燒得正紅,不見明火,隻透出熔金般的熾熱光暈。
爐上架著一口特製的、黃銅包邊的深腹雙耳大鍋,此刻鍋中紅浪翻滾!
那絕非尋常湯羹!
赤紅如熔岩的湯底在爐火催逼下劇烈沸騰!
厚厚一層金紅色的油脂裹挾著密密麻麻、形如鷹爪的暗紅乾椒、飽滿油亮的青麻椒、黝黑蜷曲的藤椒、以及無數叫不出名的辛香料碎末,在滾沸中沉浮、爆裂!
一股混合著牛油濃烈葷香、辣椒灼人辛氣、花椒麻舌鋒芒以及數十種香料複雜氣息的霸道熱浪,如同無形的狂潮,狠狠撞入每一個人的鼻腔!辛辣!滾燙!蠻橫!
帶著一種近乎原始的、摧枯拉朽般的衝擊力!
這便是陳太初親手熬製的“紅湯虎魄鍋”!
鍋邊圍坐著一圈人。
陳守柮裹著厚棉袍,老臉被熱氣熏得通紅,鼻尖沁出細密汗珠,卻死死攥著銀箸,眼睛直勾勾盯著鍋中翻滾的、薄如蟬翼的羊肉卷!
趙明玉抱著剛過百日的幼子陳佑平,小娃娃被這辛辣氣息嗆得小臉皺成一團,不時發出細弱的哼唧,她卻忍不住伸箸去撈鍋中一塊吸飽了紅油的凍豆腐!
韓氏、柳氏兩位側妃,早已辣得櫻唇紅腫,額角見汗,卻依舊一邊嘶嘶吸氣,一邊將燙熟的毛肚飛快塞入口中!
幾個稍大的孩子更是如同脫韁野馬!
長子陳忠和辣得眼淚汪汪,卻仍將一塊裹滿紅油的牛肉片囫圇吞下,隨即抓起冰鎮酸梅湯猛灌!
次子嶽雷嶽飛次子,寄養王府)則與陳紫玉阿囡)頭碰頭,對著鍋中一串紅油翻滾的鵪鶉蛋“虎視眈眈”,小阿囡湛藍的眼眸裡滿是躍躍欲試的興奮,伸出小胖手就去抓!
“嘶——哈!”陳守柮終於夾起一片滾燙的羊肉,蘸了滿滿一碗濃稠如膏、綴著炒熟白芝麻的麻醬料,顧不得燙便塞入口中!
瞬間!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極致鮮香與狂暴辛辣的洪流在口腔炸開!
如同吞下了一口燒紅的烙鐵!
他猛地瞪圓了眼睛!
喉頭發出嗬嗬的怪響!
老臉瞬間漲成豬肝色!
汗珠如同泉湧般從額頭、鬢角、脖頸瘋狂滲出!
那件厚實的棉袍後背,肉眼可見地洇開一大片深色汗漬!
“爹!慢點!”陳太初連忙遞過一盞冰鎮玉冰燒高度蒸餾酒)。
陳守柮一把抓過,仰頭灌下大半盞!
冰火交加!
一股更猛烈的熱流自胃中轟然炸開,直衝四肢百骸!
他劇烈咳嗽起來,涕淚橫流,渾身篩糠般顫抖!
然而幾息之後,那憋悶了整整一冬、如同濕棉絮堵在胸口的寒氣,竟被這狂暴的辛辣與酒力硬生生衝開!
一股前所未有的、帶著灼痛的通透感席卷全身!
他長長吐出一口帶著濃烈酒氣的濁氣,原本灰敗的臉色竟泛起一絲奇異的紅潤,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嘶啞與…難以言喻的暢快:“痛快!痛快啊!這…這比老神仙的仙丹…還管用!”
趙明玉懷中的陳佑平被這濃烈的辛辣與酒氣熏得哇哇大哭,奶娘慌忙上前想抱走。
趙明玉卻擺擺手,隻將孩子稍稍抱離鍋邊,自己仍執著地夾起一片燙得恰到好處的黃喉,在麻醬碟中滾了滾,小心吹涼,才放入口中細細咀嚼。
她秀眉微蹙,顯然被辣得不輕,額角細汗涔涔,卻依舊吃得專注。
韓氏、柳氏見狀,也壓下對幼子的擔憂,重新投入這場冰與火的饕餮盛宴。
陳太初自斟一盞冰鎮米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輕晃。
他並未大快朵頤,隻偶爾夾起一片清燙的白菜心,蘸一點蒜泥香油碟,慢條斯理地咀嚼。
目光沉靜地掃過圍爐而坐的家人——父親暢快淋漓的汗水,妻子們辣得吸氣卻不肯停箸的倔強,孩子們涕淚橫流又大呼過癮的鬨騰…這混雜著辛辣、滾燙、冰爽與親情的喧囂,如同暖流,悄然融化著他心中那層因權力傾軋而凝結的堅冰。
十年征伐,血火硝煙…所求的,不正是眼前這…人間煙火的滾燙滋味?
戌時三刻,暖閣喧囂漸歇。
殘羹冷炙撤下,仆役奉上解膩的普洱濃茶與各色蜜餞果子。
孩子們捧著鼓脹的小肚子,被乳娘丫鬟領著去偏殿守歲玩耍。
暖閣內隻餘陳太初、陳守柮與三位夫人,圍爐閒話。
窗外風雪更急,撲打在琉璃窗上,發出細碎而執拗的聲響。
“王爺!”老管家陳福躬身入內,聲音壓得極低,“前院…王老掌櫃王漁夫)與王鐵匠王鐵柱之父)…遞了帖子,說是…給老太爺和王爺…拜個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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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守柮正捧著熱茶暖手,聞言笑道:“快請!快請!這大年下的…難為他們惦記!”他轉向陳太初,“初兒,王老掌櫃可是咱家恩人!當年若非他那一船糧…咱爺倆早餓死在宣和元年的雪地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