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八年七月廿三,亥時。
紫宸殿深處,暖閣。
地龍燒得極旺,卻驅不散那股沉甸甸壓在空氣中的、混雜著龍涎香與權力腐朽氣息的陰冷。
蟠龍金柱在燭火映照下投下扭曲的陰影,如同蟄伏的巨獸。
禦案上那盞九龍戲珠鎏金燭台,燭淚無聲滑落,堆積在盤龍底座,凝結成一片暗紅,如同乾涸的血痂。
趙桓背對著殿門,負手立於巨大的《寰宇坤輿圖》前。
圖上海疆遼闊,倭國列島如毒蛇盤踞,東海波濤被朱砂勾勒得猙獰可怖。
他明黃常服的後背微微佝僂,冕旒垂下的玉珠在陰影中輕輕晃動。
腳步聲自身後響起,沉穩,清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緊繃的神經上。
他沒有回頭。
“臣…陳太初,參見陛下。”
聲音平靜無波,如同深潭投石。
趙桓緩緩轉身。
燭光跳躍,映照著他眼底深處翻湧的複雜情緒——忌憚、猜疑、一絲難以言喻的…如釋重負?
還有…更深沉的恐懼!
恐懼這柄離鞘的刀…終將斬向何處!
“秦王…平身。”
趙桓聲音乾澀,指了指禦案旁一張鋪著明黃錦墊的紫檀圈椅,“坐。”
陳太初依言落座,腰背挺直如鬆。
玄色蟒袍在燭光下流淌著沉靜的光澤,腰間那枚玄龜墨玉佩溫潤內斂。
他目光沉靜,迎上趙桓審視的眼眸,無悲無喜,無怨無怒,卻讓趙桓心頭那根弦…繃得更緊!
“出海…”趙桓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輿圖上那片被朱砂染紅的東海,聲音帶著刻意的斟酌,“非比吐蕃高原。風濤險惡,倭人狡詐…秦王…當真要去?”
“陛下。”陳太初聲音沉穩,“樸承嗣未死!盤踞倭國,竊我火器秘法,鑄‘八幡雷’!此獠…乃遼東血仇!高麗餘孽!其心…昭然若揭!若任其坐大,勾結倭國諸藩,假以時日…必成燎原之勢!屆時…東海商路斷絕!海疆烽煙四起!大宋…永無寧日!”
他目光如電,釘在輿圖倭國位置,“臣…此去!一為陛下!犁庭掃穴!誅殺樸賊!永絕後患!二為…宣大宋天威於四海!懾服諸夷!開…萬世海疆!”
“萬世海疆…”趙桓咀嚼著這四個字,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灼熱,隨即又被更深的疑慮覆蓋,“然…樞密院不可一日無主!遼東韓世忠!西陲嶽飛!南洋水師…皆需中樞調度!秦王…乃國之柱石!豈可…輕離?”
“陛下明鑒。”陳太初微微垂眸,指尖拂過蟒袍袖口冰冷的金線蟒紋,“樞密院…張樞相張叔夜)老成謀國!李綱、嶽飛…皆可獨當一麵!至於臣…”
他抬眼,目光平靜無波,“自卸任樞相,已是閒散親王。此番出海…非為軍國重事,乃…私仇!亦為…國事!”
他聲音陡然轉沉,“樸賊…乃臣…必殺之人!倭國…乃我華夏…必征之地!此役…非臣不可!”
“私仇…國事…”趙桓喃喃重複,目光死死鎖住陳太初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試圖從中窺探出一絲破綻!
是真心為國?
還是…借機擁兵自重?遠遁海外?!
他袖中手指猛地攥緊!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陛下!”陳太初忽然起身,撩袍單膝跪地!甲葉撞擊金磚,發出沉悶的轟鳴!
“臣…知陛下…平衡朝堂之苦心!削臣權柄…非陛下本意!乃…時勢所迫!臣…絕無怨懟!”
他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坦誠,“臣與陛下…自潛邸相識!共曆靖康之恥!同挽山河傾覆!此心…可昭日月!臣所求…唯大宋…江山永固!社稷…長安!”
趙桓渾身劇震!
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
陳太初這番話…字字如錘!
狠狠砸在他心頭最隱秘、最不堪的角落!
平衡朝堂…削其權柄…這層遮羞布…被陳太初親手撕開!
卻…又以一種近乎自殘的忠誠…重新縫合!